遼金元文學與藝術·金代的“說話”藝術與話本小說的發展·金代“說話”家數和話本斷代的判斷
北宋時期的“說話”已分講史、小說、諸宮調、說諢話等門(家數),于“講史”下又細分“講三分”、“五代史”,于此可見北宋時期“講史”尤發達。前引劉敏在完顏充府內所講五代故事,即是北宋崇寧以來的傳統內容和科目,金代“說話”亦有“講史”一門。由于無論北宋抑或金之講史皆無話本(抄本、刻本)留存傳世,故無法做內容上的進一步比較。金代講史中有無類似“說三分”講演三國故事的內容? 由于史料闕如亦難以確指。
從前引《金史》所載有關賈耐兒、張仲軻“歧路小說人”、“說傳奇小說”等條可知,“小說”亦屬金代“說話”家數之一。“傳奇小說”云云知金代小說話本中有“傳奇”一類,然其具體名目,因年代久遠,已不易確考。南宋羅燁《醉翁談錄》書首《舌耕敘引》《小說開辟》文中曾羅列南宋小說名目上百篇,又具體分為“靈怪”、“煙粉”、“傳奇”、“公案”、“樸刀”、“桿棒”、“神仙”、“妖術” 八類,是金代小說話本與南宋小說話本同有“傳奇”一類。金與南宋地分北南,疆域所限,金代話本與南宋話本在平行衍化、發展中有無滲透、影響關系呢?這種滲透、影響應當說是存在的,只是于史料無征難以確證。關于宋元話本的存佚,胡士瑩、譚正璧等先生曾據現存各話本的版本、內容特征等做過詳細考索,胡士瑩先生更總括成甄別、推勘話本斷代的八條具體方法①,今遵循其線索和體例,對現存小說話本有無脫胎金話本者試作一判斷。
《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錢曾《述古堂書目》著錄于“宋人詞話”,綠天館主人亦視為宋人話本,且謂:“卒多浮沉內庭,其傳布民間者,什不一二耳。然如《玩江樓》《雙魚墜記》等類,又皆鄙俚淺薄,齒牙弗馨焉。”②“鄙俚淺薄”一語,在一定程度上道中了這篇小說話本的特點,此篇亦有可能本屬金話本而后經元、明人寫定者。理由如次:一、柳永事跡及其詞作較早傳入北方,為金人所熟悉。海陵朝時柳詞即為金宮女所傳唱:“時國主(指完顏亮)與梁大使及妃嬪數人在宮游觀,聞人唱曲子,其詞乃柳耆卿作《望海潮》也。只詠錢塘之景,主喜,隨聲而入。其唱者李貴兒出迎,主問曰:‘適唱何詞? ’貴兒曰:‘《望海潮》。’”①宋人筆記《鶴林玉露》謂:“此詞流播,金主亮聞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柳詞亦為民間之全真道士所稱賞,王重陽有《解佩令·愛看柳詞遂成》等。柳永事跡、作品在金境的流傳是本篇話本產生于金代的必要條件。二、宋、金時期是中國戲曲由泛戲劇狀態到成熟戲劇的重要發展階段,不但藝術元素上戲曲受說話伎藝的滋養,而且在戲劇本事和說話的題材、母題方面也存著相互襲用的共生關系。據考,宋人話本和官本雜劇、金院本、宋元南戲彼此襲用題材者,約有三十多種。而據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五“院本名目”,金代適有院本《變柳七爨》,此亦為必要條件。三、兩宋諸家筆記中涉及柳永與歌妓交往者,多其未第時因才情而為眾妓所賞愛,本篇話本內容則主要分兩部分:前部寫柳挾陳師師等三妓,后部所謂“玩江樓”者乃重點所在,寫其于“江浙路管下余杭縣宰” 任上以先使舟人強奸隨后挾短的手段,制服、占有了原本不肯屬意于他的歌妓周月仙,而結果竟是“自此,日夕常侍耆卿之側,與之歡悅無怠”,在柳永三年任期間“兩情篤愛”,任滿依惜作別,完全是一種正面贊揚的敘述口吻。此等內容不但不見載于宋人筆記,其所反映的觀念也比較獨特:此等所謂“詩酒風流”中明顯含有殘酷、猥劣即綠天館主人所謂“鄙俚淺薄”的成分,當非純粹市民意識的折射,亦或當與金代女真族的某些風俗、意識有所關聯。四、話本中的敘述時間是北宋神宗朝,而據唐圭璋先生考定,柳永當卒于北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②,如本篇出宋人之手,不當有此舛誤。五、余杭縣宋代屬“兩浙路”而非“浙江路”,元至元間曾置“浙江行省”而不稱“路”,據此本篇或當出自金代北方藝人之手。據以上五點,可初步判斷本篇話本初創于金代。這篇話本中也存有一些后代加工、改寫的痕跡,如篇中所引《浪里來》詞與元人戴善甫《玩江樓》雜劇《浪里來煞》曲辭文字略同①,這里存在著話本曾被加工或雜劇承襲話本的可能。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見于馮夢龍《古今小說》第二十四卷,錢曾《寶文堂書目》著錄有《燕山逢故人鄭意娘傳》,元人沈和有同題材雜劇《鄭玉娥燕山逢故人》,已佚。胡士瑩先生判定本篇“它當是陷落在金人統治下的北方說話人口頭創作”。胡先生的理由主要有: 一、“篇中敘寫北宋宣和間汴京元宵風物,十分熟悉”②。二、本篇中提到“每年燕山市井,如東京制造,到己酉歲,方成次第。當年那燕山裝那鰲山,也賞元宵”。“己酉歲”為金太宗天會七年、南宋建炎三年(1129),講說者“對燕山的市井建設時的經過情形,說得那么確切”③,從而證明其系北宋靖康間被擄去者。胡先生復因話本中提到“按《夷堅志》載,那時法禁未立,奉使官聽從與外人往來”句,遂認為“這個話本的寫定,比故事的講說要遲得多”④,以本篇創作年代屬金初。這里并補充二條“內證”:一、篇中云“至紹興十一年,車駕幸錢塘,官民百姓皆從”與史實不符,宋高宗定都杭州在紹興八年,此可說明本篇不當出自南宋藝人之手;二、從篇中所敘來看,講唱人顯然對北方燕京風物稔熟而對篇中提到的南方金陵十分陌生,如寫韓思厚背鄭氏骨匣離開燕京,走的是“豐宜門”,即金中都城之南門;但卻說韓思厚為在金陵歸葬鄭氏骨匣“卜地于燕山之側”。按《大金國志》卷三三《地理》“燕京制度”條載:“都城(指中都)四周凡七十五里,城門十二……正南曰豐宜、景風、端禮。”金于天德五年(1153)正式遷都于燕京,稱中都,故此篇最早不得成于天德五年之前。
關于本篇的最后寫定年代,胡先生認為“大概是南宋后期”,我們認為洪邁《夷堅丁志》卷九所載《太原意娘》雖與本故事為同一題材,但卻未必為本篇直接所本者。更有可能是“意娘故事”早就在金境民間流傳,而曾出使金國的洪邁采之入筆記,即故事同源,而一入金人話本,一入宋人筆記,從而本篇的最后寫定年代亦當在明代。換言之,本篇是脫胎于金代講唱藝人的創造而復經后人加工、明代寫定者。
金代諸宮調有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和無名氏《劉知遠諸宮調》傳世,一為完整文本,一為殘本,這是人所共知的。其產生年代,《劉知遠》早于《西廂記》。董解元生平無考,元人鐘嗣成《錄鬼簿》列其于“前輩已死名公有樂府行于世者”之下,并注云:“金章宗(按,1190—1208)時人。”20世紀30年代鄭振鐸和日本學者青木正兒分別推定《劉知遠諸宮調》產生于《董西廂》之前①,此已為學界所普遍接受。
諸宮調就其體制、屬性而論固屬“說話”范疇無疑。董解元《西廂記》首即唱云“……話兒不是樸刀桿棒,長槍大馬”,“唱一本倚翠偷期話”。又說“若不與后,而今沒這本話說”,“此本話說唐時這個書生,姓張名珙”。《劉知遠諸宮調》結尾也說“曾想此本新編傳”。而從題材上說,《劉知遠諸宮調》就屬于“樸刀桿棒、長槍大馬”類了。
注釋
① 詳見《話本小說概論》第196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② 綠天館主人《古今小說敘》,《古今小說》第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① 崔文印《大金國志校證》卷二五《海陵煬王下》第207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② 見唐圭璋《柳永事跡新證》,《詞學論叢》第598—61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① 詳見趙景深《元人雜劇鉤沉》第76頁,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②③④ 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第223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① 參見鄭振鐸《宋金元諸宮調考》,《鄭振鐸文集》第六卷第82—8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青木正兒《劉知遠諸宮調考》,《支那學》第6期第195—230頁,日本京都1932年出版(賀昌群譯文載《大陸雜志》一卷三期);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王古魯譯,中華書局195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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