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將大車,① 莫把那輛大車推,
祇自塵兮。② 推車無功自蒙塵。
無思百憂, 莫把憂心事兒想,
祇自疧兮。③ 想也無益自取病。
無將大車, 莫把那輛大車推,
維塵冥冥。④ 推車徒勞揚灰塵。
無思百憂, 莫把憂心事兒想,
不出于熲。⑤ 翻來復去想不明。
無將大車, 莫把那輛大車推,
維塵邕兮。⑥ 推車揚塵漫天飛。
無思百憂, 莫把憂心事兒想,
祗自重兮。⑦ 想也無用累自身。
【注】①將:用手推進。②祗:只。自塵:使自身蒙上灰塵。③疧(qi奇):憂病。④冥冥:昏暗貌。⑤穎(jiong窘):光亮。⑥邕:同“壅”,這里作“遮蔽”解。⑦重:猶言“累”。
對比、興這兩種表現方式的定義和界說,論者的見解比較明確,趨于一致,然而一涉及到具體作品中比興運用的寓意及其作品主題思想的聯系,卻往往會出現不同的理解和詮釋。本篇即為一著例。此詩首章前兩句“無將大車,祗自塵兮”,(下二章前兩句與此意思相同)前人就有不同的解釋。鄭玄《箋》云:“鄙事(指將大車)者,賤者之所為也;君子為之,不堪其勞。以喻大夫而進舉小人,適自作憂累,故悔之”。此申發《毛詩序》“大夫悔將小人”一義。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小人扶進大車而塵及已,君子扶進小人而病及己也,故以為喻。”認為此詩是用比。朱熹《詩集傳》則說是“興”,云:“此亦引役勞苦而憂思者作之。言將大車而塵污之,思百憂則病及之矣。”因譏《詩序》“不識興體,而誤以為比也。”(《詩序辯說》)朱熹之說在近現代較有影響,有學者認為此詩系“勞者歌其事”之作,蓋本其說。依朱熹的理解,此詩的“將大車”和“思百憂”當是敘寫平列的兩事,姚際恒駁之曰:“若是則為賦,何云興乎?”然觀其章法文意,前兩句言“將大車則塵污之”與后兩句言“思百憂則病及之”,文雖平列,義實有主從之分。詩人所歌并非“將大車”其事,只不過借此以明思憂自病這層意思,章旨在后兩句,前兩句乃是作為這一抽象旨意的一種具體形象的說明而已。
按比、興這兩種不同的藝術表現方式有密切的關系,前人所謂“興而比”、“比而興”的情況,在《詩經》的創作實際中確實存在,但這并不意味著比、興可視為一體,混同無別。一般說來,興是觸物以起情。這種由外物觸發詩人感情的思維活動,大都是具有直覺感性性質的形象思維,不必含有“理性的思索安排。”比,是比方于物,借物為比,詩人已有某種思想情感借另一種有相類似特征的事物擬狀表述出來。而這種“借物”的思維活動本身就含有“理性的思索。”《漢廣》首章前四句“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上下皆有“不可”兩字,與本篇“無將大車,祗自塵兮。無思百憂,祗自底兮”章法略同。但《漢廣》篇詩人對“漢有游女”的戀慕深情,當是由“南有喬木”這一具體的形象引發的,是觸物起情。休于“喬木”和追求“游女”本身無必然聯系,它們在詩中通過詩人的感情為紐帶產生了一種意蘊豐美、具有某種暗示性的特殊聯系。從其表現手法的主要特征而論,還是應當屬于“興”。《無將大車》這四句意思的表達,則有不同,詩人似是先有“思百憂則自疧”這一想法,然后再借“將大車而自塵”這一事物形象地表述出來。詩人未必親見“將大車而起塵”這一具體事物,然后感其事而生思,即便詩人親見其事,但在詩中所描繪的并非事件的本身情形,而是“無將大車,祇自塵兮”這種帶勸戒意味的告渝,明顯是經過所謂“理性的思索安排”的。它與《漢廣》的表達形式在性質上有顯而易見的區別。因此,鄭玄、王先謙說《無將大車》篇是用比喻,應當是確切的,盡管他們對這一喻意的詮釋迂曲難通,使人感到十分牽強附會。
明白了此詩所用的比喻手法,全篇意思就很清楚了。詩中“將大車”一喻,含義并不復雜。大車,是古時一種“平地任載”的牛車,倘若不用牛來拉而用人力去推,不管任何人,或“小人”,或“君子”去推,都將是徒勞無功的,豈但徒勞,而且會弄得自身滿是塵垢。其喻意顯然在奉勸人們不要去干那些力所不能及的蠢事。在詩人看來,“思百憂”就同“將大車”一樣,都是徒勞無益反自尋病累的愚蠢行為,既然如此,那與其作繭自縛地糾纏于“百憂”之中,倒不如從中超脫出來,無思大慮,落得個自在逍遙。詩中所說的“百憂”,指的是感時傷世之憂,是遭際坎坷落魄之憂,還是百年身世之憂等等,語焉不詳;詩人作為此篇是自寬自解,還是奉勸他人之言,亦覺模棱兩可。但這種語意的含渾和模棱,并不會影響讀者對詩意的理解,反能調動讀者的想象。然詩中反復提到“百憂”,似乎又在暗示其憂之深重。觀詩人之言,頗似達觀,“樂天知命”;復又覺得有點無可奈何,“聽天由命”,全詩一意演為三章,且首尾兩章隔句用一“兮”字,長吁短嘆,又象有難言之隱。方玉潤尋其言外之旨云:“(詩人)故作此曠達,聊以自遣之詞,亦極無聊之時也,”(《詩經原始》)是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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