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八六子》唐宋詞匯評賞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編年】
《徐譜》系于元豐三年(1080),以詞中“危亭”即指邵伯斗野亭。按《嘉慶揚州府志》卷三十一:“斗野亭,在邵伯鎮梵院之側,宋熙寧三年(1070)建。揚州于天文屬斗分野,故名。”元豐二年,孫莘老自高郵之蘇州,過邵伯埭,留詩斗野亭。黃庭堅、秦觀、蘇軾、蘇轍、張琬、張舜民皆有和詩。此詞賦別,似早離揚州南行之作,未必與秦觀《和孫莘老題斗野》詩作于同時。
【匯評】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古今詞話》以古人好詞世所共知者,易甲為乙,稱其所作,仍隨其詞牽合為說,殊無根蒂,皆不足信也。如秦少游……《八六子》“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者,《浣溪沙》“腳上鞋兒四寸羅”者,二詞皆見《淮海集》;乃以《八六子》為賀方回作,以《浣溪沙》為涪翁作。……皆非也。
洪邁《容齋四筆》卷十三:秦少游《八六子》詞云:“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語句清峭,為名流推激。予家舊有建本《蘭畹曲集》,載杜牧之一詞,但記其末句云:“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秦公蓋效之,似差不及也。
張侃《拙軒詞話》:秦淮海詞,古今絕唱,如《八六子》前數句云:“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讀之愈有味。又李漢老《洞仙歌》云:“一團嬌軟,是將春揉做,撩亂隨風到何處。”此有腔調散語,非工于詞者不能到。毛友達可詩“草色如愁滾滾來”,用秦語。
張炎《詞源》卷下:“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矧情至于離,則哀怨必至。茍能調感愴于融會中,斯為得矣。……秦少游《八六子》云(詞略)。離情當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有如“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乃為絕唱。
陳霆《渚山堂詞話》卷一:少游《八六子》尾闋云:“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唐杜牧之一詞,其末云:“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秦詞全用杜格。然秦首句云:“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二語妙甚,故非杜可及也。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一:本李后主“離恨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沈際飛《草堂詩余四集·正集》卷三:長短句偏入四六,《何滿子》之外,復見此。
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二:寄慨無端。
黃蘇《蓼園詞選》:寄托耶? 懷人耶? 詞旨纏綿,音調凄惋如此。
陳匪石《宋詞舉》:周濟評起處數語曰:“神來之筆。”蓋著一“恨”字,而以“芳草”為比,是由情說入,但破空而來,不知所由起。第四句著一“念”字,“柳外”兩對句,點出別離;再以“愴然暗驚”虛虛頓住:則前遍純是寫一“恨”字,以“倚危亭”見“芳草”為觸恨之由,至“暗驚”始知別離之苦,而“刬盡還生”,形容恨之難解。先說得極沉痛,遂覺有無數情事,無限感慨,欲說不得,即“愴然暗驚”亦依然含蓄不盡也。過變追溯前事,“無端”二字,仍“暗驚”之神情,意謂既有后日之離,何必有前此之合?“娉婷”指所思之人,“天與”二字即《毛詩》“天作之合”,語極鄭重。“夜月”二句,為“天與”之事實,即下文所謂“歡娛”。“怎奈向”,一轉。“向”字讀“亨”去聲,宋時方言,即晉人語之“寧馨”、今吳諺之“那亨”,美成《大酺》亦用此語。“歡娛漸隨流水”三句,別后情事。“聲斷”“香減”,去已絕蹤,而“飛花”“殘雨”,又勾起已灰之心,俾嘗相思之苦。“可堪”二字絕妙,進一層語,全是“無端”之感,“暗驚”之態。“恨”之“刬盡還生”,端為此也。“正銷凝”,一頓。“黃鸝又啼數聲”,再進一層作收,饒有余味。此詞起處突兀,中間委婉曲折,道出心中菀結,而確是別后追念之情。“可堪”以下,不再說情,專就景描寫,而一往情深,令人讀之魂銷意盡。至造句工煉,寫景細膩,猶其余事。此從唐、五代詞得來者,觀之可知變化之由。而“怎奈向”五句,大氣貫注,亦與耆卿同工。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結句清婉,乃少游本色。起筆三句獨用重筆,便能振起全篇。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起處突兀,中間敘情委婉,末以景結,倍見含蓄。“倚危亭”句,周止庵謂為“神來之筆”,實亦從李后主之“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來。“念”字貫下兩對句,為“恨”之所由生。“愴然”句頓住,言離別之可驚。“無端”三句,回憶昔時之濃情。“夜月”兩對句極工麗。“怎奈向”三句轉筆,言別后歡娛都杳。“素弦”兩對句亦凄苦。“那堪”貫下兩對句,言所見飛花殘雨,愈增悲感,已深入一層。“正銷凝”再作停頓。“黃鸝又啼數聲”,是聞聲興悲,更不堪矣。杜牧之云:“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秦公蓋效其句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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