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錢謙益

往吾友程孟陽汲古多癖，常寶藏“蘭亭”一紙，坐臥必俱，以為真定武也。等慈長老居拂水，亦好觀“蘭亭”，孟陽端席拂幾，鄭重出視。等慈指放字一磔以為稍短，孟陽拂然不悅曰：“此放字稍短，如蒼鷹指爪一縮，有橫擊萬里之勢，若少展則無余也矣。師老書家，尚留此俗筆于眼底耶？”辭色俱厲，面發赤不止，余以他語間之而罷。

今年冬日，紙窗孤坐，忽見子石所臨“蘭亭”卷，追憶四十年前山園蕭寂，私括藏門二老，幅巾憑幾，摩挲古帖，面目咳唾，宛如昔夢。子石斯卷，恨不得見孟陽昂首聳肩，撫卷而嘆賞也。為泫然久之。

——《牧齋有學集》

〔注釋〕　張子石：與錢謙益為友，曾學詩于程嘉燧。蘭亭：晉書法家王羲之書寫的《蘭亭序》帖。　程孟陽：程嘉燧，字孟陽，能詩工畫。　定武：唐太宗喜愛王羲之書法，嘗選定蘭亭真跡，臨拓于學士院。后經歷代移置，宋慶歷年間置于定州州治(定州宋代為定武軍)，北宋末，金兵攻陷汴京，此石刻遂散失，定武蘭亭拓本因而十分珍貴。　等慈長老：僧廣潤，字等慈，吳興人。俗姓錢，名行道，少負才名，好評詩鑒畫，弈棋度曲。拂水：江蘇常熟市有虞山，山之西南有拂水巖，錢謙益建耦耕堂于此。當時程嘉燧正住在耦耕堂內。　藏門：佛門。　咳唾：比喻人的言論。

程嘉燧是明末一位著名詩人。他少年學制科不成，去學擊劍，又不成，方才折節讀書，終于有了成就。從這篇題跋里，我們還可看到他為人的迂執任性，這是在錢謙益所作《程嘉燧傳》中見不到的。其實文人并非都溫文爾雅，程氏的“辭色俱厲，面發赤不止”，那股子火爆勁就不大像世人心目中的文人。然而卻是活的程嘉燧，是他性格的寫照。錢程二人是要好朋友，曾一度同在耦耕堂隱居，讀書論文。現在錢謙益見此書帖而追憶逝去的舊友，前塵歷歷，所以筆下能情文兼至了。

固執己見的事，在文人圈子里是常見的，而且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呢。清初學者毛奇齡和李因篤辯論音韻學，兩人本就有點門戶之見，又各自認為自己的見解正確，聽不得別人的論辯。于是言辭激烈，始則虛聲恫嚇，以圖懾服對方，繼而李因篤沉不住氣，跳起來打了毛氏一拳。這種手口并用的“辯論”，恐怕算得上是文壇上的創舉了。但這還不算最厲害的，更嚇人的事例發生在學者章學誠和汪中之間。他倆也因為學術意見不合，據說差點動起刀子來。他們的好友洪亮吉后來追憶其事時，說他們“竟欲持刀抵舌鋒”，如此辯論，更是前所未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