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
〔鑒賞〕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語出《老子·八十一章》,它的意思是說,真誠的話不一定是華美之詞,而華美之詞也未必就是真誠的話。在中國哲學史上,老子無疑是最早關注語言問題的哲學家之一。在《老子》一書中,他對語言問題有著精妙運用和深入思考,形成了他獨特的用語,也體現了他對語言獨特的理解。西方哲學家海德格爾曾說:“存在在思維中形成語言。語言是存在的家”(《論人道主義》)。在他看來,語言并不是一種單純的交際工具,而是思中之思,即把思所思的存在說出來。這樣的語言并不是表達知識的工具,也不是邏輯和語法結構,而是對存在的意義的直接顯示。同樣地,在老子那里,語言也不僅僅是純粹傳情達意的工具,而是蘊涵“道”于其中的,承載著思想的。老子在這里對“信言”、“美言”關系的思索,則直接涉及到語言本身,涉及到語言的內在本質與外在形式之間的辯證關系。
這里我們首先從“信言”、“美言”的區別談起。在《一章》中,老子就曾感嘆:“名可名,非常名。”可以被言說出來的文字,則就不是承載著思想的、蘊涵著“道”于其中的“常名”了。因此,老子特別注重對語言的甄別和使用。如“道”,《二十五章》說:“(道)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道”是老子思想體系中最為核心、最為基礎的概念,但是老子在這里一連用了兩個“強”字,表示我們將之稱為“道”、“大”乃是不得已的行為,是勉強為之的,因為真正“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的那個存在是無法用現實生活世界的任何語言來表述的。由此可見,老子在對“道”的整個思索過程中也浸透著對語言本身的反思和探索。在老子看來,語言并不是用來裝飾思想的,而是用來承載思想的。對于語言來說,最重要的是其所承載的思想本身,而不在于用來表達思想的外在形式,包括語法結構、語言修辭等。因此,如果“言不達意”,語言無法正確地表達其內在的思想,那么,再漂亮的修辭也只是空洞的,既無法傳遞語言內在的“質”,又無法更好地體現語言外在形式的意義和價值。正所謂“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在這里犀利地將“信言”與“美言”兩者間隱含的矛盾揭示出來了。
在揭示了“信言”與“美言”兩者區別之后,老子又進一步表達了對“信言”、“美言”的理解。其實語言本身無所謂“信”、“美”之分,只是由于使用者的不同功用而彰顯出不同的特點來。對于同一句話,如果是詩人、或者是修辭學家,他自然會從語言形式的美感、修辭的運用等角度來分析,也就是說,他會更多地從“美”的角度來分析,語言的“信”從而顯得不那么重要,甚至根本不值得一提。但是,老子則不同。我們經常說《老子》一書洋洋五千言,是一部充滿美感的哲理詩,但是,老子卻不是為了給我們留下一部優美的文學作品而創作此書的,而是為了“言以載道”。他的語言是為他的“道”論及整個哲學思想服務的。“信言”在老子看來極為重要,如果言“道”的語言不可信,則我們不僅無法正確地理解“道”,甚至會誤入歧途。誠如老子說的,“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十六章》),人們懂了“道”、“常道”的,可以說是明智、智慧的,但是,如果人們沒有懂得“道”、“常道”,又要胡亂作為,那只會給自己招致兇險。因此,老子特別在其書的最后一章開頭強調“信言”的重要性。因為只有“信言”才可以最直接、最真實地傳達出語言內含的思想本身,才可以最直接、最真實地表述出他的“道”論及整個哲學思想。同時,人們也可以通過他的“信言”最為便捷地領悟“道”的內涵,而不會迷惑于外在的、繁復冗雜的形式,從而偏離對“道”的領悟,甚至誤入歧途。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老子雖然推崇“信言”,但是也不是完全否定“美言”的價值和意義。語言想要更好地表達思想,當然是離不開那些外在表現形式的,甚至有時候那些外在表現形式會直接影響著我們對思想的表達和理解。“信”與“美”兩者關系是辯證統一的,它們既相互排斥、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相互依賴。這里我們可以老子“正言若反”的特殊句式表達為例。在《老子》一書中,我們可以發現許多這種特殊的表達。在這種句式中,老子將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兩個概念通過諸如“若”、“則”等連詞組合起來,例如“大巧若拙”(《四十五章》)、“曲則全”(《二十二章》)等。對于老子“正言若反”的語言使用方式,一般人會以為這是非常可怪之論,因為這是語言學上典型的“佯謬”錯誤,是不合邏輯的;或是“油滑吊詭之辭”、是詭辯,甚至有人認為這是老子在玩弄文辭,為人們“怎么都好”的行為開脫。但是,如果我們將這種特殊的句式納入老子整個哲學思想體系中的話,我們就可以充分領會到這種“正言若反”句式結構的價值和意義。
在老子那里,世界是相反相對的,無論是“道”,還是具體生活世界中的具體事物,還是具體事物內部,我們都可以從相反相對的兩個方面來理解。“道”是老子哲學的最基本最核心的概念,圍繞著“道”及其與具體事物之間的關系,老子建立起自己的哲學體系。而“道”不可說、不能說,因為當我們以具體語言來表達或描述“道”時,只能描述出“道”之一面,而“道”之其他方面則無法被涵蓋于其中。這樣被描述出來的“道”不是完整的“道”,不是“常道”,是“偏道”。這樣被語言表達出來的“道”由于自身的不完滿性,在具體生活世界是無法恒久存在的,因此,“道”不可說、不能說。那么,我們又需要對“道”強為之“說”,那怎么辦呢?實際上“道”的完滿性與語言的不完滿性之間的矛盾,也蘊涵著問題解決之可能性。如果我們能夠找到以一種能涵蓋“道”之兩面的語言來表達或描述“道”的話,那么,“道”是不是就可以為我們所言說了呢?“正言若反”正是老子用來言說“道”的語言表達。“正言若反”這種表達方式既兼顧了“正”的一面,也兼融了“反”的一面,它有效而準確地揭示了事物兩面相反相成的特性。因此,老子雖然推崇“信言”,但也不否認“美言”的價值與意義。老子說“信言不美”,不是說,真實的話都是不美的,不需要華麗的外在表現形式的;而是說,語言最主要是用來言說思想的,因此,它無需華麗的外在形式來表現它們,這些華麗的外在形式較之思想本身只是點綴,而非思想本身。同樣地,“美言不信”,不是說,具有華麗外在形式的語言都是不可信的、不真實的;而是說,具有華麗外在形式的語言由于過于繁雜的外表遮蔽起了思想本身,因此,我們不能輕易就著其外在形式的華麗而相信它肯定為真理,我們應該慎重對待。陳鼓應先生說得好:“信實的話,由于它的樸直,所及并不華美。華美之言,由于它的動聽,往往虛飾不實”(《老子注譯及評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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