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起鳳·貧兒學諂》注釋,意譯與解說

嘉靖^①間，冢宰^②嚴公，擅作威福。夜坐內廳，假兒義子紛來投謁^③。公命之入，俱膝行而進。進則崩角^④在地，甘言諛詞，爭妍獻媚。公意自得，曰：“某侍郎^⑤缺，某補之;某給諫^⑥缺，某補之。”眾又叩首謝，起則左趨右承，千態并作。少間，檐瓦窣窣有聲，群喧逐之，一人失足墮地。燭之，鶉衣百結，癡立無語。公疑是賊，命執付有司。其人跪而前曰：“小人非賊，乃丐耳!”公曰：“汝既為丐，何得來此?”丐曰：“小人有隱衷，倘蒙見宥，愿稟白一言而死。”公許自陳。曰：“小人張祿，鄭州人。同為丐者，名錢禿子。春間，商賈云集，錢禿所到，人輒恤以錢米。小人雖有所得，終不及錢禿。問其故?錢曰：‘我輩為丐，有媚骨，有佞舌。汝不中竅要，所得能望我耶!’求指授，錢堅不許。因思相公門下，乞憐昏夜者，其媚骨佞舌，當十倍于錢。是以涉遠而來，伏而聽、隙而窺者，已三月矣!今揣摩粗就，不幸蹤跡敗露。愿假鴻恩，及于寬典。”公愕然，繼而顧眾笑曰：“丐亦有道，汝等媚骨佞舌，真若輩之師也!”眾唯唯。因宥其罪，命眾引丐去，朝夕輪授。不逾年，學成而歸。由是張祿之丐，高出錢禿子上焉。

——《諧鐸》

【注釋】

①嘉靖：明世宗朱厚熜的年號。②冢宰：古時官名，為百官之長，后因用以稱謂宰相。③投謁：投遞名帖請求進見。④崩角：形容叩頭至地像山崩一般。崩，倒。角，額角。語出《書·泰誓中》：“若崩厥角”。⑤侍郎：古官名，是各部長官的副官。⑥給諫：古官名，乃六科給事中的別稱， 輔助皇帝處理奏章， 以及稽察、駁正六部的違誤諸事。

【意譯】

嘉靖年間，嚴嵩作宰相，擅長作威作福。晚上坐在內廳，假兒子們都來投遞名帖請求進見。嚴公命令他們進去，他們都跪著前行。進去后像山崩一樣叩頭至地，講些甜美阿諛的奉承話。嚴公非常得意，便說：“某侍郎缺位，某某去補位;某給諫缺位，某某去補位。”眾人又叩頭謝恩，起來后又是千態百姿地拼命奉承討好。不多久，聽到檐瓦上有窣窣的響聲，大家一起哄著追逐它，一個人從屋檐上失足掉在地上。用燭火照看，見這人衣服破爛不堪，呆立著沒有話語。嚴公懷疑他是小偷，命令交給有司處置。那個人跪著向前說：“我不是小偷，只是個乞丐罷了!”嚴公說：“你既然是乞丐，為什么到這兒來呢?”乞丐說：“我有苦衷，如果能被你寬恕，愿意冒死相告。”嚴公允許他講下去。乞丐說：“我叫張祿，是鄭州人。同我一起乞討的，還有一位叫錢禿子的人。春天，商人云集，錢禿子所到的地方，人們總是給他錢和米。我雖然也得到一些， 終究比不上錢禿子多。問錢禿子為什么會這樣呢?錢禿子說：‘我們做乞丐的，要能夠巧言諂媚。你沒有抓住要害，討得的東西怎能與我相比呢!’我求錢禿子指教，他不答應。因而想到在您大人的門下，晚上那些乞求憐愛的人，他們巧言諂媚，應當高于錢禿子十倍。因此遠道而來，伏著偷聽，從縫隙中偷看已經有三個月了!如今粗有心得，不幸就敗露了蹤跡。愿借您的大恩大德， 來寬恕我的罪過。”嚴公很吃驚， 接著笑著看看眾人說：“行乞也有方法，你們巧言諂媚，真是那些乞丐的老師啊!”眾人唯唯喏喏。嚴公寬恕了乞丐，命令眾人帶乞丐去，早晚輪流著教他怎樣巧言諂媚。不到一年， 張祿學成而歸。于是張祿行乞的方法就比錢禿子高明了。

【解說】

嘉靖年間，嚴嵩這位宰相是家喻戶曉，更是丑名昭著。擅權弄職，蒙騙皇帝，迫害忠良，殘害百姓，無所不能。嚴公權勢炙手可熱， 王孫公子甘愿稱兒稱子投于他的門下。為了博得嚴公歡心， 求得一官半職， “甘言諛詞”，“爭妍獻媚”，“左趨右承”，“千態并作”。他們的行為與貧兒求乞有何不同?只是一個乞錢來，一個乞官職罷了。“假兒義子”能做張祿的老師，因為他們更具“媚骨佞舌”，他們是精神上的乞丐。不為生活所擾，卻被權勢所服，完全失去了自我的獨立性。一個人如果失去了人格的獨立性，也就成為行尸走肉。即使位高祿厚，也為人們所不齒。仁人志士奉行的是“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為人準則，只有那些意志薄弱、人格低下的人才會爭做豪門的“假兒義子”。我們還應該看到，致使那些’假兒義子”紛紛獻諂的罪魁禍首還是嚴嵩。如果他不是“擅作威福”，而是德高望重，就不會出現那么多的“媚骨佞舌”。所以當權者也應慎重，不要因為一人的過失而導致社會的弊病。

【相關名言】

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孔子

諂諛我者，吾賊也。

——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