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見和仇池》原文與賞析
蘇 軾
上窮非想亦非非,下與風輪共一癡。
翠羽若知牛有角,空瓶何必井之眉。
還朝暫接鹓鸞翼,謝病行收麋鹿姿。
記取和詩三益友,他年弭節過仇池。
這是《次韻奉和錢穆父蔣穎叔王仲至詩四首》中的第二首,《雙石》詩的姊妹篇,寫于元佑七年(1092)末。這時蘇軾已調回汴京,除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充禮部尚書。這是蘇軾平生最高的官職。關于該詩標題及主旨,宋刊《施顧注坡詩》卷三三云:“先生原詩本言雙石有洞竅,因思所夢仇池為詩。諸公和之連篇。遂舍詠石,專言世界之幻,又言離世之言,當真往仇池,約三公過之也。”本意不在詠石,故標題為《見和仇池》而諱言“雙石”,但內容與《雙石》詩仍有瓜葛,二詩韻腳亦相同。
首聯“上窮”句采用釋典三界諸天說,梵文Naivasamjnanasamjnayatana,《智度論》譯作“非有想非無想”,《俱舍論》譯為“非想非非想”,是無色界之第四天,即生死流轉的三界中之最高頂與至勝處,非一般思維所可了解的境界。佛教認為生于此處者,無如下地粗想之煩惱,故曰非想(非有想);然非無細想之煩惱,故曰非非想(非無想)。以非有想之故,外道以此為真正涅槃處;以非無想之故,佛者知其尚為生死之境也。《俱舍論頌疏論本》卷八:“非想非非想天,謂此定體,非前七地粗想,名為非想;若想全無,便同癡暗,有細想故,名非非想。”下句“風輪”見于《俱舍論》的“大地四輪”說。佛教認為世界最下虛空,即空輪;空輪上為風輪;風輪上為水輪;水輪上為金輪,即地輪也。而九山八海等均在地輪上。宋代趙次公訓解首聯云:“上天入地皆然,佛氏謂之界者,一癡想所成也。”按這兩句化用了白居易《和微之二十三首》(其一)的詩意:“千萬化菩薩,百億諸鬼神;上自非想頂,下及風水輪。……千界一時度,萬法無與鄰。”(見《白氏長慶集》卷二二)東坡本意不在參禪悟道,談天說地,實欲超越玄妙的佛學,去探討人生的真諦。
“翠羽”句自杜甫《赤霄行》翻出:“孔雀未知牛有角,渴飲寒泉逢觝觸。赤霄玄圃須往來,翠尾金花不辭辱。”老杜以孔雀被觸自喻,慨嘆世情,表明不爭好惡的心跡,這是與東坡當時淡泊的心境相通的。“空瓶”句是揚雄《酒賦》”子猶瓶矣,觀瓶之居,居井之眉,處高臨深,動常近危”的摹本(“眉”,井邊地),東坡借喻自居高官而產生臨淵履冰的不安全感。與其戰戰兢兢地高就禮部尚書之類的京官,不如遠離黨爭漩渦避禍隱居。
頸聯仿《赤霄行》設喻。“鹓鸞”本指高貴之人,此處意同成語“鹓鷺成行”,謂百官朝班時秩序井然。詩人“還朝”忝居禮部尚書高官之列,用一“暫”字表明是權宜之計。這是因為“鹓鸞”代表的朝臣中,既有喧囂不已的洛黨、朔黨,又有蠢蠢欲動的新黨殘余,勾心斗角,黨同伐異,朝政混亂,詩人心寒。詩中 “麋鹿”原為珍奇獸類,借喻隱逸山野之人,恰與 “鹓鸞”相對。作者在同一時期創作的詩中常用此譬喻,《次韻定國見寄》云: “還朝如夢中,雙闕眩金碧。復穿鹓鷺行,強寄麋鹿跡。”表達了與此詩相同的思想感情。他是身在朝廷,心慕山林,始終桀驁不馴。由于對朝政失望,便覺出入宮禁、高官厚祿為煩惱苦事。他不愿與 “鹓鸞”接翼為伍,寧可同 “麋鹿” 隱居山野。因此他在《辭兩職并乞郡札子》中表白道: “臣本以寵祿過分,衰病有加;故求外補,實欲自便。”其實 “謝病”只是托詞,離朝 “自便”才是本意。
尾聯扣題。“三益友”指東坡唱和的三位詩友 “錢穆父、蔣穎叔、王仲至。《論語·季氏》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東坡用此典故,顯然隱含有對以上三人的贊美。“弭節”謂駐節緩行,屈原 《離騷》 曰:“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東坡表示愿與三位詩友同行止,期待著有朝一日去仇池探訪。
東坡筆下的 “仇池”,有著豐富的內涵,經常變幻其形象,令人莫測高深。有時它是擺在詩人案頭的奇異海石; 有時它是出現于詩夢中的“榜曰仇池”的“官府”;有時它是神秘的道教福地仇池山。它是現實的,又是渺茫的,它是親切的,又是遙遠的。透過令人眼花繚亂的表象,我們在 《見和仇池》 中發現,詩人吟唱的“仇池”,有佛門 “非想非非想” 的禪定,有儒士 “用行舍藏” 的處世哲學,有道家仙山的誘惑。總而言之,“仇池”為作家儒釋道思想雜揉的產物,是埋藏在詩人心靈深處的思想王國,也是東坡力圖超塵避世的精神武器。美哉仇池,東坡老人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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