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露西·霍尼徹奇小姐是位出身英國世家的中產階級少女，在她的表姐巴特利特小姐的陪伴下到意大利的佛羅倫薩旅游，入住貝爾托里尼膳宿公寓，發現公寓主人并未如所承諾的那樣給她們安排“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同住的旅客艾默森先生和他的兒子喬治提議互換房間，可是思想保守僵化的巴特利特小姐卻認為他的提議很不得體，不過最終她還是勉強接受了這個好意。貝爾托里尼公寓里的其他住客，其中有牧師畢比先生和小說家拉維希女士，向露西和巴特利特小姐介紹了對意大利以及其他住客的評論。艾默森父子出身于勞動人民階層，被認為是“暴發戶”。老艾默森先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曾拒絕讓兒子喬治受洗。喬治受其父影響，純樸自然，毫不做作。在一次逛街途中，露西目睹了一次街上發生的謀殺，暈了過去，恰好喬治路過，兩人得以交談。在后來一次公寓住客共同參加的郊游中，喬治情不自禁地擁吻了露西。這些讓露西深受困擾。在巴特利特小姐的建議下，她們動身前往羅馬，在那里與塞西爾·維斯會面。塞西爾是個文雅的貴族青年，很有紳士風度，但感情淡漠，內心空虛。在回到露西居住的夏街以后，二人訂了婚。不久，艾默森父子也來到了夏街，并租住了一間別墅，成為露西的鄰居。露西漸漸意識到她愛的并非塞西爾，而是喬治，遂解除了與塞西爾的婚約。露西與艾默森老先生一次長談，最終使她下決心接受喬治的愛。二人來到貝利托里尼公寓，在那里度過了蜜月。

【作品選錄】

但是自從春天以來，露西變得成熟了。那就是說，她現在比原先善于壓制那些為世俗與社會所不容的感情了。雖然危險性增加了，她可沒有被內心的啜泣弄得身子哆嗦起來。她對塞西爾說，“我不進去喝茶了——告訴媽媽一聲——我必須去寫幾封信，”說罷就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在那里，她準備采取行動。感受到的與再度出現的愛情，我們的身體所要求的與我們的心靈加以美化的愛情，作為我們能體驗的最最真實的東西的愛情，現在都以社會的敵人的面目重新出現，而她必須窒息它。

她差人去請巴特利特小姐。

這并非一次愛情與責任的較量。也許這樣的較量從來也沒有過。這是一次真與假之間的較量，而露西的首要目標便是擊敗自己。由于她的腦子很亂，關于風景的記憶已模糊不清，而小說里的詞句已漸漸消失，她又回復到以前把一切歸到神經緊張那句口頭禪上去了。她“戰勝了精神崩潰”。她竄改事實，忘記曾經有過這樣的事實。她記得已和塞西爾訂婚，卻強迫自己混淆對喬治的記憶： 他對她無足輕重；他對她從來就是這樣；他的行為十分可惡；她從來也沒有鼓勵過他。謊言的盔甲是在黑暗中微妙地加工鑄成的，它把一個男人隱藏起來，非但別人看不見，他自己的心靈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露西已裝備就緒，準備戰斗了。

“發生了非常糟糕的事，”她表姐一到，她就開始發話?！澳憧芍烙嘘P拉維希小姐那本小說的任何情況嗎？”

巴特利特小姐露出驚奇的神色，說她沒有看過那本書，也不知道那本書已出版了；從本質上來說，埃莉諾是個守口如瓶的女人。

“小說里有一個場面。男女主人公在談戀愛。這個你知道嗎？”

“親愛的——？”

“請問你知不知道？”她重復一遍，“他們在山坡上，遠遠望得見佛羅倫薩?！?/p>

“我的好露西亞，我一點兒也不明白。關于這個我什么也不知道?！?/p>

“那兒長著紫羅蘭。我無法相信這僅僅是巧合。夏綠蒂，夏綠蒂啊，你怎么可以告訴她呢？我是經過考慮才這樣說的： 一定是你?！?/p>

“告訴她什么呀？”她問，顯得愈來愈慌張。

“關于二月中那個可怕的下午的事?！?/p>

巴特利特小姐真正地激動了?！鞍パ剑段?，最親愛的——她把那件事寫進書里去了吧？”

露西點點頭。

“寫得不至于被人認得出來吧？”

“認得出來。”

“那么埃莉諾·拉維希將永遠——永遠——永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這么說你的確告訴她了？”

“我是偶然——我和她在羅馬喝茶——在談話中——”

“可是夏綠蒂——我們收拾行李時，你答應過我，這怎么說呢？你甚至不讓我告訴媽媽，可是為什么要告訴拉維希小姐？”

“我永遠不會原諒埃莉諾。她辜負了我對她的信任?！?/p>

“然而你為什么要對她說呢？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p>

為什么要對人說？這是個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因此巴特利特小姐的回答只是輕微地嘆息一聲，也就不足為奇了。她做錯了——這一點她承認；她只希望她沒有傷害人；她對埃莉諾說過要她絕對保守秘密的。

露西惱怒地蹬腳。

“碰巧塞西爾朗讀了這一段給我和艾默森先生聽；這擾亂了艾默森先生的心情，他就又一次侮辱了我。是背著塞西爾干的。哼！難道男人都這樣粗暴，這可能嗎？是在我們從花園里走過來的時候背著塞西爾干的。”

巴特利特小姐一下子說了許多自責和悔恨的話。

“現在該怎么辦？你能告訴我嗎？”

“唉，露西——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到死也不原諒。想想看，要是你的前途——”

“我知道，”露西說，聽到這個字眼，她的面孔抽搐了一下。“我現在明白了，你為什么要我去告訴塞西爾，還有你說的‘別處’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已對拉維希小姐說了，也明知道她這個人不可靠?！?/p>

現在輪到巴特利特小姐的面孔抽搐了。

“話得說回來，”姑娘說，對她表姐的反復無常十分鄙視，“已經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使我陷入了非常尷尬的境地。我怎么才能解脫呢？”

巴特利特小姐無法思考。對她說來，精力充沛的年代已屬往事。她眼下只是一個客人，不是監護人，而且是個信譽掃地的客人。她雙手交叉，站在那里，而姑娘卻愈來愈激動，非常生氣，這原是迫不得已的。

“必須對他——對那個人好好申斥一番，叫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可是由誰來申斥他呢？我現在沒法對媽媽說——都是因為你的緣故。也沒法對塞西爾說，夏綠蒂，也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是到處碰壁。我想我要發瘋了。沒有人來幫助我，所以我請你來。現在需要的是一個手里握著鞭子的男人?！?/p>

巴特利特小姐同意： 需要一個手里握著鞭子的男人。

“是啊——可是你光同意沒用。應該怎么辦呢？我們女人家只會嘮叨個沒完。一個女孩子碰到了無賴，究竟應該怎么辦？”

“我一直說他是個無賴，親愛的。不管怎么樣，這一點你該稱贊我。從一開始起——從他說他父親在洗澡那時候起。”

“哎呀，別管什么稱贊不稱贊，誰對誰不對啦！我們倆一起把這事情搞得一團糟?，F在喬治·艾默森還在下面花園里，是讓他逍遙自在，還是要懲罰他？我想知道?！?/p>

巴特利特小姐絲毫不能起什么作用。她自己做的錯事的敗露使她喪失了勇氣，腦海里各種想法正痛苦地進行著交鋒。她虛弱無力地走到窗前，試圖在月桂叢中發現那個無賴的白色法蘭絨長褲。

“在貝爾托利尼公寓你急著把我帶到羅馬去的時候，你可急著要和他談??！現在你不能再找他談談嗎？”

“我愿意赴湯蹈火——”

“我希望講得具體一些，”露西輕蔑地說，“你愿意和他談談嗎？當然這是你起碼可以做到的，考慮到都是由于你不守信用才發生了這一切?！?/p>

“埃莉諾·拉維希永遠也不可能再成為我的朋友了?！?/p>

說真的，夏綠蒂的回答超出了她原有的水平。

“請你說是愿意還是不愿意；是愿意還是不愿意?！?/p>

“這種事情只有男士才能解決。”

喬治·艾默森手里拿著一只網球正在向花園上方走去。

“很好，”露西做了一個很生氣的手勢說?！皼]有人愿意幫助我，我要親自去和他談?！彼⒓匆庾R到她表姐真是一直這樣盤算的。

“喂，艾默森！”弗雷迪在下面喊道?！安灰姷哪莻€球你找到了？真是個好人！要喝茶嗎？”接著有人從屋子里沖到了露臺上。

“啊，露西，你可真勇敢！我佩服你——”

他們圍住了喬治，喬治招手示意，她感到這手勢跨越了正開始干擾她心靈中那些無聊的雜念、紛亂的想法、隱秘的渴望。她一看到他怒氣就消失了。唉！艾默森一家人，就他們的方式而論，都是好人。她不得不抑制住洶涌的熱血，然后說：

“弗雷迪把他帶到餐廳里去了。其他人都朝花園里面走去。來吧，我們趕快把這事了結算了。來吧。我當然要你留在屋里的?！?/p>

“露西，你這樣做是不是很勉強？”

“你怎么會問這樣可笑的問題？”

“可憐的露西——”她伸出她的手來?！翱磥聿还芪业绞裁吹胤?，帶來的只有災難?！甭段鼽c點頭。她記起她們在佛羅倫薩的最后一個晚上——整理行裝的過程、那支蠟燭、巴特利特小姐的小圓帽在門上的影子。她不會讓憐憫心第二次坑害自己。她避開了表姐的擁抱，率先走下樓去。

“嘗嘗這種果醬，”弗雷迪正在說，“這種果醬味道好極了。”

喬治頭發蓬松，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正在餐廳里踱來踱去。她走進去時，他停了步，說：

“不——沒有什么可吃?！?/p>

“你到其他人那里去，”露西對弗雷迪說，“夏綠蒂和我會滿足艾默森先生的一切要求的。媽媽呢？”

“她在記星期天的日記。正在客廳里?！?/p>

“沒關系。你走吧?！?/p>

他唱著歌走了。

露西在桌邊坐下。巴特利特小姐嚇得膽戰心驚，拿起一本書，裝出看書的樣子。

她不打算高談闊論。她光是說：“艾默森先生，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我甚至不可能和你講話。離開這所房子，只要我住在這里，就永遠也不要踏進這個門?！彼v話時臉頰漲紅了，她用手指著門?！拔易钣憛挸臣?。請你離開?！?/p>

“什么——”

“沒有什么好說的?！?/p>

“不過我不能——”

她搖搖頭。“請你離開。我不想叫維斯先生來?！?/p>

“你的意思是，”他說，完全不顧巴特利特小姐在場——“你的意思是你要和那個人結婚？”

這句話倒是出人意料。

她聳聳肩，似乎對他的粗野表現很厭倦?！澳阒皇欠浅？尚αT了?！彼届o地說。

接著他說話了，聲音蓋過了她的，而且很嚴肅：“你不可能和維斯一起生活。只能把他當作一般朋友。在社交和需要優雅談吐的場合，他是頂行的?？墒撬粫腿魏稳撕苡H密，尤其是和女人。”

這倒是對塞西爾的性格的一個新的看法。

“你曾經和維斯談話而不覺得枯燥嗎？”

“我不想討論——”

“好吧，不過你曾經覺得枯燥嗎？他屬于這樣一種人，只要他們同物打交道——像書呀，畫呀——他們是頂行的，可是同人打交道就讓人受不了啦。這就是我為什么甚至在現在這樣一團糟的情況下還要直言相告的原因。失去你，不管怎么說，已經夠糟糕的了，不過一般說來，一個人應該舍棄幸福，但要是你的那位塞西爾不是那種人，我一定會克制自己。我絕對不會放縱自己。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國家美術館，因為我爸爸把一些油畫大師的名字讀錯了，他就直皺眉。后來他把我們帶到這里，我們發現這完全是為了作弄一位好心腸的鄰居。這個人就是這么回事——喜歡作弄人，對他能找到的最神圣的生活方式也開玩笑。接著我見到你們一起，發現他以保護人自居，指導你和你媽媽要顯得大驚失色，其實該不該大驚失色完全應該由你們來決定。這又是塞西爾的本色。他不敢讓一個女人來作出決定。他就是那種使歐洲落后一千年的人。他把生命的每時每刻都用來塑造你，告訴你怎么樣才算嫵媚，怎么樣才討人喜歡，或者怎么樣才算是大家閨秀，還告訴你男人認為女人應該具有什么樣的風度；而你，所有女性中的你，偏偏聽信他的話，而不去傾聽自己內心的呼聲。后來我在教區長家里又見到你們時也是這樣；今天整個下午也是這樣。因此——‘因此我吻了你’，倒并不是那本小說促使我這樣做的，再說，但愿我能更好地克制自己就好了。我并不感到羞愧。我也不向你道歉。不過你剛才受驚了，而且可能你沒有覺察到我愛你。不然你怎么會叫我走，這樣輕描淡寫地對待這樣一件大事呢？因此——因此我決定要和他斗?！?/p>

露西想出了一句很巧妙的話。

“艾默森先生，你說維斯先生要我聽他的。請原諒我提出來，你也染上了這個習慣?！?/p>

他接受了這并不太高明的指責，略略加以發揮，使它成為一段不朽的名言。他說：

“是的，我也染上了，”他坐下來，似乎突然感到很疲倦?！皬谋举|上說我也同樣粗暴。這種想統治女人的欲望——是根深蒂固的，而男人和女人必須站在一起與之搏斗，才能進入伊甸樂園?？墒俏沂钦嫘膼勰恪覑勰愕姆绞娇隙ū人母呙?。”他想了一下?！笆堑摹娴谋人母呙?。即使我把你抱在懷里時，我還是要你有自己的想法?！彼蛩斐鲭p臂?！奥段?，別猶豫了——我們現在沒有時間談這些——到我身邊來吧，就像你在春天時那樣，以后我會很耐心，給你作解釋。自從那個人死了以后，我一直關心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沒有用，’我想，‘她要跟別人結婚了?！墒窃陉柟饷髅摹⒘魉沫h境里我又遇見了你。你從林子里走出來時，我明白除了你，其他一切我都無所謂。我就叫起來。我要活下去，要獲得給我幸福的機遇?！?/p>

“那么維斯先生呢？”露西說，仍然很鎮定，這確實值得稱贊?！澳敲此矡o所謂嗎？還有我愛塞西爾，不久就要成為他的妻子呢？這一情節我看也不重要吧？”

但他把雙臂越過桌子伸向她。

“我可以問一下你這番表白究竟想達到什么目的嗎？”

他說：“這是我們的最后機會。我將盡力而為?！庇谑?，似乎他已在其他方面盡了全力，他轉向巴特利特小姐，只見她正坐在那里，像個不祥之兆，背后是布滿暮色的天空?！耙悄憷斫獾脑挘憔筒粫诙巫钃衔覀兞?，”他說，“我曾經進入過黑暗，我就要回到黑暗中去，除非你愿意設法理解我們?！?/p>

她那細長的頭不斷前傾后仰，似乎在摧毀某種看不見的障礙。她沒有回答。

“正是因為年輕，”他平靜地說，從地板上撿起網球拍，準備走了?！罢且驗榇_信露西是真心愛我的。正是因為愛情與青春對心智方面來講是重要的。”

兩位女士默默地看著他。她們明白他的最后一句話完全是胡扯，然而他會不會追求到底呢？他，這個無賴，這個騙子，最后該不會有什么更加驚人的舉動吧！不會。顯然他已滿足了。他離開了她們，小心翼翼地關上了前門；她們從過道的窗口望出去，看見他順著車道，開始爬上屋后長滿枯萎的羊齒植物的坡地。她們的舌頭好像松了綁，忍不住表達出暗藏在心里的喜悅。

“哎呀，露西亞——到這里來——唉，他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

露西沒有反應——至少一時還沒有反應。“說起來，他使我感到很有趣，”她說，“不是我瘋了，就是他瘋了，而我傾向于后一種看法。夏綠蒂，你又一次的庸人自擾結束了。非常感謝你。然而我想這是最后一次啦。我這位愛慕者大概不大會再來麻煩我了。”

巴特利特小姐也試著變得調皮起來！

“嗯，最親愛的，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夸耀能這樣征服對方的心的，是不是？咳，說真的，我們不應該發笑。這件事本來很可能是非常嚴重的。不過你真明白事理，也真勇敢——完全不像我年輕時候的姑娘們。”

“我們下去找他們吧?！?/p>

可是她一到戶外，就停了步。某種感情——憐憫，恐懼，愛戀，那是非常強烈的感情——控制了她，她不禁意識到秋意。夏天即將過去，薄暮中吹來了衰敗的氣息，使人倍加感傷，因為它使人想起了春天。真有什么東西對心智方面來講是重要的嗎？一片猛烈地顫動的樹葉在她的身旁飛舞而過，而其他的樹葉卻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里。大地正在迅速地重新進入黑暗，那些松樹的陰影正在悄悄地籠罩風角。

“喂，露西！天還不太黑，還可以再打一盤球，不過你們兩個得快一些?！?/p>

“艾默森先生不得不走啊?！?/p>

“真討厭！這么一來我們就三缺一了。我說，塞西爾，你來打吧，真的，行行好吧。今天是弗洛伊德的最后一天。就陪陪我們打球吧，就這么一次。”

傳來了塞西爾的聲音：“我親愛的弗雷迪，我對運動一竅不通。今天早晨你說得好，‘有些人除了讀書以外，其他什么也不會’；我承認自己就是那種人，因此不想把自己強加給你們。”

露西眼睛前的障礙物給除去了。她怎么居然能夠容忍塞西爾，即使是片刻？他這個人實在叫人受不了，于是當天晚上她就解除了婚約。

(巫漪云　譯)

【賞析】

福斯特出身于富裕的英國中上層階級，但其求學的劍橋大學皇家學院和畢業后交往密切的“布盧姆斯伯里集團”是當時英國知識界進步思想的代表，福斯特本人亦崇尚個性自由和人文理念。由于身處其中，他對英國中產階級的觀察深刻，他的小說也大多關心和描述英國中產階級的生活，反映20世紀初英國的社會狀況，揭露中產階級精神貧困的狀況，主人公往往通過掙脫社會與習俗的束縛來獲得解放。福斯特的大多數作品(包括他的短篇小說與散文)都旨在表達追求自由、平等和人道的人文主義思想。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是福斯特的長篇小說中較為輕松的一部，它的創作時間是1901年，但到1908年才出版。福斯特早年游歷意大利和希臘，醉心于那里的異族文化，在他的早期小說中意大利往往被當作是刻板僵化的歐洲大陸的對比。本書與福斯特另一部早期作品《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一起，往往被看作是他的“意大利小說”。本書的前半部分，故事都發生在意大利和羅馬，貝爾托里尼公寓及其住客卻顯然是典型的英國式的環境與人物，與意大利自由開放的精神形成鮮明的對比。

小說的題目——《看得見風景的房間》(A Room With a View)——語義雙關又包含暗示：“room”象征著刻板的社會習俗，view一詞既有“風景”之意，又有“觀點”、“想法”之意，象征著自由。不僅小說開頭中主人公得以相識、交往的契機就是因為艾默森父子好意換給露西一間“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書中“房間”和“風景”的對照更比比皆是。小說里代表著中產階級保守思想的人物，如塞西爾和巴特利特小姐，言行往往安排在房間中；而小說中描寫男女主人公露西和喬治的直接交往并不多，極為簡潔，卻往往被安排在戶外，與風景相關聯。

在藝術技巧方面，福斯特是英國文學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過渡的作家，在文學的創作手法方面，他仍然注意故事情節的連貫，人物及歷史背景的敘述和描寫，甚至有時加入作者的直接評述——這些都是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的特點，但同時他又喜歡運用象征、暗示等現代主義手法。受普魯斯特的影響，他擅長探究人物的潛意識活動，并利用細節，以含蓄的手法暗示人物的性格、感情、思想的矛盾，善于通過人物的對話和行動來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

選文是該書第二部的第十六章，在此之前，露西已經與塞西爾訂婚，而艾默森父子由于偶然的機緣搬到露西家一帶居住，他們的出現打破了露西內心的平靜。一次，喬治到露西家做客，塞西爾無意中與他們談論的一本書恰好是露西意大利之行中公寓的另一個住客——拉維希小姐寫的小說，而他念的那一段恰好是描述在那次公寓住客外出郊游時喬治情不自禁擁吻露西的那一幕。這喚起了露西和喬治埋藏在心中的熾熱的愛情。這一章的副標題是“向喬治撒謊”，暗示露西所說的話大都言不由衷，竭力想壓抑自己的感情，向喬治表明態度，但是這恰好給了喬治表白自己真情的機會。

文中喬治對露西表白的那一大段話，正是福斯特自己人文主義思想的體現。喬治評價塞西爾時說他“就是那種使歐洲落后一千年的人”，而他自己與塞西爾愛露西的方式本質的不同就在于“即使我把你抱在懷里時，我還是要你有自己的想法”。福斯特對愛情、對女性的理解，對男性與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與關系的看法顯然屬于當時的先進思想。

福斯特在描寫人物時，外貌描寫一向著墨不多，往往通過人物的一些細節和對話，刻畫人物的性格。

故事的主人公露西敏感而真摯，但還不成熟，在其身處的社會環境所要求的道德規范和自己內心對人性、愛情、自由的真誠呼喚之間掙扎，總是以中規中矩的言行掩飾其奔放的內心世界。在小說的開始部分，通過她對彈鋼琴的喜愛暗示了露西的矛盾：“一打開鋼琴，就進入了一個比較扎實的世界。這時她不再百依百順，也不屈尊俯就；不再是個叛逆者，也不是個奴隸?！痹诒菊轮?，露西對喬治的表白表面上似乎不動聲色，但其實內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在房間里的言行都遵循著中產階級的價值觀，連巴特利特小姐也表示佩服，但是她“一走到戶外……某種感情——憐憫，恐懼，愛戀，那是非常強烈的感情——控制了她”。福斯特通過露西在“房間”中與在“風景”中的對比，揭示了她的內心世界。

小說中的另外一個人物，露西的表姐巴特利特小姐，是中產階級保守思想的象征。福斯特在刻畫這類人物時往往帶著一種含蓄的諷刺的態度，又帶著不易察覺的同情。小說中對巴特利特小姐的描寫著墨不多，但生動深刻。選文中描寫巴特利特小姐在喬治的眼中的形象是“像個不祥之兆，背后是布滿暮色的天空”，但露西和喬治的真情又在一定程度上感動了她，喚醒了她內心對美好感情的珍惜。在刻畫她內心的掙扎時，福斯特只用了一句“她那細長的頭不斷前傾后仰，似乎在摧毀某種看不見的障礙”。有了這樣的伏筆安排，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后來她會暗中成全，使露西和喬治的父親得以長談，促使露西下決心選擇了喬治。

福斯特對關鍵情節的處理往往非常獨特，似乎突兀，卻又非常自然。露西和喬治的第一次擁吻，是露西滑落到一片河邊的紫羅蘭花叢中，正在河邊駐足的喬治回過身來，露西覺得他就像“佛羅倫薩教堂天頂壁畫中的天神一樣”，而喬治眼中的露西在那一大片紫羅蘭花叢中也顯得容光煥發。此處福斯特沒有浪費一點筆墨，而是直接寫了一句：“他快步走上前吻了露西”，便戛然而止。喬治天性奔放自然，這一舉動發乎于情，毫不做作，深深打動了露西。同樣的處理在本書的這段選文中亦有兩處。一處是在談話最初露西對喬治表示不希望再見到他以后，喬治只是斷然地問了一句：“你的意思是你要和那個人結婚？”話雖突兀，但恰恰表明喬治一眼就看出了露西內心的掙扎，相信露西與他彼此是真心相待。而露西在喬治的表白之后，內心受到觸動，意識到自己并不愛塞西爾，福斯特在此處沒有描寫她的內心活動，而是在敘述了露西聽到塞西爾與她的弟弟的對話以后，只有簡潔的一句：“當天晚上她就解除了婚約?！备纱嗬洌瑓s因有前文的大量鋪墊顯得順乎情理。

福斯特的筆觸清新淡雅，對自然風景的描繪往往與人物的內心描寫融為一體，情景交融，給人以美的享受。在本段選文中，露西在拒絕了喬治之后走到戶外，看到的景象是：“夏天即將過去，薄暮中吹來了衰敗的氣息，使人倍加感傷，因為它使人想起了春天。真有什么東西對心智方面來講是重要的嗎？一片猛烈地顫動的樹葉在她的身旁飛舞而過，而其他的樹葉卻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里。大地正在迅速地重新進入黑暗，那些松樹的陰影正在悄悄地籠罩風角。”這段景物描寫優美細膩，夏末的秋天景象、對春天的懷想、一片猛烈顫動的樹葉和其他一動不動的樹葉、松樹的陰影，都充滿了象征的意味，使讀者能清晰地感受到露西的心境。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是福斯特小說中最通俗的一部，也是最廣為流傳的一部，有些評論家認為它的文學價值低于其他幾部小說。的確，它的“愛情”、“自由”的主題，“郎才女貌”的主人公模式，甚至“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都有些“通俗”意味。然而福斯特畢竟是一流的小說家，他對情節的不同凡響的處理，對人物及其環境的深刻獨特的觀察視角，自然卻又別有韻味的語言，形成一個個獨特的意境，使得這部小說可以經受住時間的考驗，值得一讀再讀。

(丁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