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失戀——擬古的新打油詩》原文與翻譯、賞析

魯迅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么：冰糖壺盧。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發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賞析】 魯迅自稱《我的失戀》是一首“擬古的打油詩”。主要指模擬東漢張衡《四愁詩》的格式。《四愁詩》是愛情詩，寫相思之苦?！段业氖佟肥侵S刺詩，“是看見當時‘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做一首用 ‘由她去罷’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三閑集·我和〈語絲〉的始終》)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他又說：“因為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彪m然“開開玩笑”，卻有著強烈的現實性和積極的思想意義。

對照著《四愁詩》，人們可以看到：魯迅模擬的只是句式格調，而詩情和立意卻有了根本性的變化?！端某钤姟坊ベ浀男盼锒际敲篮玫臇|西，而《我的失戀》卻不是這樣，至少在一般人眼里，回贈的信物是不相應的，仿佛是一種戲謔，因而引起戀人的不滿，以致“從此翻臉不理我”，造成了所謂“失戀”。你看，“愛人贈我”的是“百蝶巾、雙燕圖、金表索、玫瑰花”，全是象征愛情的好東西。我“回她什么”呢?頭一件是“貓頭鷹”，這是世俗中的不祥之鳥;第二件是“冰糖壺盧(即冰糖葫蘆)”，雖說是好吃的食品，但未免太低賤，用來哄小孩則可，用來作信物則不夠“格”;第三件是“發汗藥”，無異于詛咒對方生病;第四件是“赤練蛇”，這對于一個女孩來說，就不止是咒她生病，簡直是毒蛇纏身，不得好死了。這樣的回贈怎能不令人惱怒呢?所以“從此翻臉不理我”，正是情理中事，可以說是咎由自取。但“我”并不這樣看：當戀人“翻臉不理”時，“我”的反應卻是：“不知何故兮我心驚”，“……使我胡涂”，“……使我神經衰弱”，最后則以“由她去罷”來作結束。諷刺詩的精采之筆，它的詼諧、嘲諷之情，正是在這兩個層次、即兩度不相應中顯示出來。

但這只是世俗的理解，它還有更深層的意義。這是需要對魯迅的人格和愛好有深切了解的人們，才能洞察底蘊的。魯迅“所愛好的東西，未必是人人所能了解”的，愛好和情趣的背離，給這首詩帶來了詼諧的格調。但魯迅為什么喜愛這四樣東西，又為什么要以此來回贈對方呢?

貓頭鷹，古時稱為裊，其聲凄厲，被視為報喪之鳥，象征著大不吉利。其實它卻是一種益鳥，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和兩只鋒利的爪，能在暗夜捕食田間害蟲。魯迅是舊勢力、舊傳統的徹底背叛者，他更是衷心喜愛貓頭鷹，甚至曾被朋友徑稱為“貓頭鷹”，魯迅也從不忌諱，而是欣然接受。他說：“我有時決不想在言論界求得勝利，因為我的言論有時是梟鳴，報告著不大吉利的事，我的言中，是大家會有不幸的?！?《且介亭雜文二集·序言》)魯迅的梟鳴，是在揭破黑暗，催生光明，他以貓頭鷹回贈對方，正體現著他要為舊世界敲喪鐘，給女友以意味深長的啟迪。

冰糖葫蘆，誠然是魯迅所愛吃的，但以它回贈對方，卻別有意義。它又甜又酸，這正是在戀愛和失戀中輾轉反側者的心境。用它作信物，意在告誡對方：不要沉溺在愛情的海洋里，天天暢飲甜蜜的美酒，要想到由于主客觀的變化，甜有可能變成酸，愛也會化成恨。至于發汗藥，誠然是魯迅所常用的，主要用于退燒，用它作為信物回贈女方，也含有告誡之意，希望女方不要在戀愛中熱昏了頭，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因此送點發汗藥備用，是大有益處的。至于赤練蛇，情況卻較為復雜。其實它是無毒的，以它贈對方，可能含有這樣的意思：愛情貴在堅貞不二，既是相知相愛，就應該像赤練蛇那樣，糾纏執著，而不能朝秦暮楚，冷熱無常。對于這些，“愛人”不能理解，而是以世俗的眼光和態度對待“我”，對于這樣的異性，這樣的愛情，實在不值得留戀，所以最后用“由她去罷”作結，表示一種堅決的態度。這是完全正確的?！坝伤チT”，是含意深刻的結束語，也是諷刺詩的主旨所在，既批判了朝秦暮楚的戀愛觀，也鞭撻了無病呻吟的失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