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陶淵明
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
曖曖空中滅,何時見余暉。
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
遲遲出林翮,未夕復(fù)來歸。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
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
陶淵明辭官歸隱時,對隱居生活曾作過浪漫的描述,交游親戚,彈琴讀書,參加勞動,恣意出游,乃至“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歸去來兮辭》)。但漫長而艱難的隱居生活,使他陷入貧困煢獨的境地,當(dāng)年的“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已經(jīng)淪為“南圃無遺秀,枯條盈北園”的衰敗凄涼之景,在那凄厲的歲末嚴(yán)冬,他只能穿著粗布衣在房前曝曬驅(qū)寒,這時候“傾壺絕余瀝,窺灶不見煙”,壺中無酒,灶中斷炊,我們真為詩人擔(dān)心:何以卒歲?日常生活也好不了多少,“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簡直到了衣不蔽體、野菜充饑也難以為繼的地步。殘酷冷峻的現(xiàn)實,使他思想上不斷動搖、矛盾、斗爭,是繼續(xù)隱居迎接更為艱辛的生活,還是違背初衷,再次出仕、以祿代耕、擺脫困境呢?“貧富常交戰(zhàn)”,完全真實可信,“道勝無戚顏”,才見出淵明的真實本領(lǐng)。《詠貧士》第一首正是這種思想斗爭的記錄,也是身處窮困而初志不悔的形象寫照。
開頭八句以云鳥比興。陶潛對云、鳥有著細(xì)致的觀察與悉心的揣摩,有時還多少帶一點主觀情緒的寄托,“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則是他以云、鳥寄興的名句。“萬族”四句將貧士比為“孤云”,實際上也是詩人自喻。說自然界萬類萬物各有所依,只有天邊一抹孤云無依無憑;它將在夜幕降臨、冥色朦朦中消逝,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它的光輝?實在說來,這是靖節(jié)先生在去官隱居后,思想上不忘世情,潛在的傳統(tǒng)的強(qiáng)烈的官本位意識猛烈地吞噬著他的矛盾的心靈,一下子產(chǎn)生了一種失落感,眾人都熱衷仕進(jìn),各有所得,而我卻如浮云一片,離卻宦海,飄渺凄迷,失落感又疊進(jìn)為失意悵惘、孤獨無依!既云“孤”,又云“獨”,這令人難熬的孤獨感正是失落、失意情緒自然發(fā)展的產(chǎn)物!這人生旅途,就像一天的時光流逝一般,一旦等到冥色來臨、失卻良機(jī)時運,則此生碌碌庸庸,無以顯示其光彩明艷之德、之才!可見淵明的思想斗爭是十分尖銳激烈的,由眾人皆仕到繄我獨無,由夕陽西下到良機(jī)難再,似乎更多的是一種動搖、苦悶、徬徨。
此詩以鳥為喻時,仍以“一天”行程比一生仕途追求。眾鳥是在宿霧消退,朝霞初升時即相互飛出,而有另一只鳥卻與眾迥異,不僅是遲遲地飛出樹林,而且天沒黑則又返回來了。正是形象的寫自己幾番仕途沉浮,尤其是守拙求真、被迫出仕與違己交病、毅然告退。所不同的是,這兒僅僅是一種象征性的比較而已,并不含有明顯的情緒或牢騷、苦惱。實際上前四句直寫“交戰(zhàn)”的失落、痛苦,此四句則承上啟下,寫兩種決然不同的人生選擇、仕進(jìn)態(tài)度,這樣最后四句寫“道勝無戚顏”,就顯得可信可敬,水到渠成了。
詩人告訴我們,并非對隱退自耕所導(dǎo)致的饑凍交切沒有逆料,只是自己的“力”不夠,才只好守貧賤故道。這兒的“力”,即他詩中的“韻”、“性”、“拙”,天性如此,志趣獨秉,所以才選擇了這條艱難困苦的道路。“知音茍不存”,假如世無知音,沒人理解,那也就算了吧!還為此悲傷干什么呢?當(dāng)然,我們還要注意,此處的不理解,不僅僅是人們對他的隱居選擇,這從“知音”一慨中可以悟出。自古以來,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何人不羨?伯樂騏驥,慧眼獨識,何人不慕?淵明并非沒有政治抱負(fù)、仕進(jìn)愿望,他曾說過:“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雜詩》之五),只是生逢亂世,軍閥混戰(zhàn),風(fēng)波疊起,而且“真風(fēng)告退,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qū)易進(jìn)之心”(《感士不遇賦》)。所以他作為懷正志道之士,潔己清操之人,感到世無知音,前途無望,所以決定“捲而懷也”。此詩中的“知音”也是就政治遭際而言,與開頭的孤獨無依之感遙相呼應(yīng)。至此方知,他的失落、孤獨、失意,不僅僅是因為離開官場而起,更多的是平生理想、宏偉抱負(fù)不能實現(xiàn)所致。清代吳贍泰《陶詩匯注》評此詩云:“前八句皆借鳥起興,而歸之于自守。后四句出意一反一正,可稱沉郁頓挫。”頗合題旨詩藝,異代同感,可謂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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