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汪廷訥·獅吼記(第十三出鬧祠)

宋代名士陳季常，風流倜儻。娶妻柳氏，妒悍異常。一次，陳去京都洛陽訪其父世交呂樞密不遇，到蘇東坡宮邸暫住。蘇陳同里，向為密友，志趣投合。陳在蘇家挾妓冶游，樂而忘返。柳氏聞訊，寫信假稱給季常娶妾，將陳叫回。陳回家后，柳氏以陳在外尋歡作樂，對陳池邊罰跪，藜杖加身。蘇東坡將侍兒秀英贈陳，陳娶而為妾，另居別室，暗里偷會。陳赴蘇之約，二游赤壁，柳氏滴水刻香，限陳早歸。陳流連山水，忘情聲色，歸家早已逾時，柳氏罰陳頂燈達旦。又得知陳已娶妾，便用繩子系陳腳上，進行折磨。陳得巫師相助，以羊易人。驚恐中柳氏才被迫同意陳妾入府。不久，柳氏爭寵，惡言罵妾，青藜杖陳，自己一病不起。病中魂游陰曹地府，身受鞭笞之苦，心歷煉獄之驚，遍觀世間惡婦墮入地獄后所受種種酷刑，終于悔悟。病愈后，一家三人，和睦相處。陳妾生子，柳氏悉心撫育。后來，蘇東坡朝廷薦賢，陳季常被“欽取入朝，量才授任”; 陳子也被宣入東宮伴讀。



(旦上) 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 只為夫不才，冷氣淘熱氣。我自前日被老蘇嘲訕一番，因而成病。這都是我那禽獸串將來的，令人越想越恨。

【北端正好】 非是俺性情乖，只為他把威風仗，好教人乞滿胸堂。我將他胡言亂語都記在心兒上，算不了冤家帳。

【滾繡球】細尋思，惱斷腸，試與他做一場，怕什么官司告狀，終不然打拷婆娘。且休提別事，只他往洛中，棄閨門結發妻，戀笙歌入醉鄉。自他歸來呵，俺也不曾將惡氣十分沖撞。他反串無徒大肆強梁。俺豈不知夫妻恩愛須和順。自是他朋友扛幫惹禍殃，此恨難忘! 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待他來，待他來。

(生上) 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娘子，你病體自當排遣，卻怎生悶悶獨坐? (旦) 我問你，前日老蘇那般語言狼藉，卻是為何? (生) 他是好意勸你，休錯怪他。(旦) 你要降老婆，卻借朋友之勢。恨藜杖兒不在手邊，我咬下你肉來! (旦欲咬生，生慌跑，旦跌在地大叫介) 好好! 你要跌死我，不如休了我罷! (趕上挽生云) 私休不如官休，等開衙門，我告你去!(生跪云) 奶奶，你是自跌，非關陳慥事。情愿受杖罷。(旦) 決不饒過你! (挽生虛下，末扮官、雜扮皂隸隨上，末) 守法朝朝樂，欺公日日忙; 老爺心更苦，最怕退前堂。(皂) 老爺，退了前堂，怎么又苦又怕? (末) 我兒，這話難與你說。你看有告狀的帶進來。(旦挽生上) 大人告狀! (皂帶進見介，末) 婦人挽著男子，想婦人是原告? (旦) 婦人是原告。(末) 說上來!(旦) 婦人柳氏，這是丈夫陳慥。(末) 夫妻間卻有甚事不平? 皂隸，你看夫人不在屏風后，我好問這樁事。(皂看介) 稟老爺，夫人不在。(末) 那柳氏你說! (旦)

【耍孩兒】 丈夫生性多豪放，違約束甘心跳梁。(末) 想必有人引誘他。(旦) 蘇東坡勾引醉紅妝。(末驚訝云) 蘇學士望隆朝野，怎做得牽頭? (旦) 因望隆不甚提防，他教我丈夫將言氣死糟糠婦，待要任意多求窈窕娘。(末) 那里有此事? (生) 大人，這都是柳氏誑言。(旦) 非虛誑，我特來控訴，乞示推詳。(末) 陳慥如何說?

【五煞】 (生) 嘆鯫生太善良，感東坡有主張。他欲化吾妻妒苦把人倫講。(末) 此是實情，好學士，好學士! (生) 可惜學士費了一片心，他忠言未見回天力，我藜杖翻遭遍體傷，此情無處伸冤枉。(末切齒云) 這婦人可恨，情理難容! 情理難容! (生) 難逃明境，怎免王章! (末)

【四煞】 這丈夫軟似羊，這婦人狠似狼! 我見了她肚里先膨脹。這是乾坤有變天翻地，夫婦無情陰亢陽。更可恨將一個蘇學士無端謗，須加刑憲，庶正綱常。(凈內大叫云) 正甚么綱常? 待我來! (末跌下公座云) 怎好? 怎好? 夫人聽見了。(凈扮夫人跑出，扯起旦云) 你起去，待我打這不明白的東西! (一手扯未，一手打落紗帽云) 你跪著! (末) 奶奶，手下人看著，乞存體面。(皂) 夫人發怒，我們且須回避了。(下，凈扯末罵介)

【三煞】 你是驢糞球為甚官? 你是面糊盆坐甚堂?黑白不辨怎把人發放? (指生) 似這般欺心的男子該流三千里! (旦) 夫人說得是。(凈指旦) 怎把賢德的妻兒罵一場! (旦) 夫人說得是! (末) 奶奶，憑你斷了就罷，休只管絮絮叨叨的。(凈) 我若不說呵，你一時得志威風長。你只好在堂上唬人，卻不思我狠一狠，你頭如搗蒜，我瞅一瞅，你身似篩糠。(末) 奶奶，你說得夠了，我跑進后堂去罷。(扒跑起介，凈) 你越跑，我越打! (凈打末，末扯凈云) 甚來由只管打我? 我打不過你，和你告地土去! (旦扯生云) 我們也同夫人見土地去。(同往土地祠跪介，末)，稟上土地靈神，陳慥被妒妻誣告，下官從公問理，反遭吾妻毒打，情實無辜! (凈) 土地，吾夫與陳慥黨同枉法，是以妾身不平，乞示明斷! (外扮土地上) 我也聽得良久了。你們起來聽我道。

【二煞】 做官的理自直，(凈) 他甚有理! (外) 做妻的心太剛。(凈) 我不剛! (外) 你如何大鬧公堂上? (凈) 便大鬧何害? (外)抑姬悍妒真堪罪，陳慥風流不異常。(末生) 尊神斷得是! (外) 你做夫人出丑妝牌榜，從此要小心聽令，拱手伏降! (丑扮土地娘娘跑上，揪外打，末生慌跑介，外跑云) 娘娘，我不曾說什么? (丑指外罵)

【一煞】做神明全要公，在神祠好受香，如何斷事情偏向? 全不管婦人水性須當讓，逞著你男子雄心越放佯! 俺這里拳頭巴掌聲聲響!(外) 娘娘，饒了老夫罷! (丑) 直打得你下尋地獄，上走天堂! (丑打外介，外揪凈云) 因你卻打我，我只打你! (末打旦介，旦揪生云) 因你卻打我，我只打你! (外打凈介，凈揪末云) 因你卻打我，我只打你! (凈打末介，末揪旦云) 因你卻打我，我只打你! (旦打生介，混打一團，丑氣倒在地，凈旦) 休氣壞了娘娘，我們扶進去。(凈旦扶丑下，外氣倒在地，末生扶起介，外)

【煞尾】 休道你做人受折磨，我為神也損傷，這場禍害從天降。(末生) 他是天生蜂蠆原非善。我們命遇鴞沖定不祥。從今后逆來順受消災障，饒你是當坊土地，惹了他活見闖王。(并下)



“串無徒”句： 意謂強橫無理，扮演無賴角色。無徒，無賴之徒; 強梁，兇暴、強橫。扛幫： 結幫。語言狼藉： 意謂說話不干不凈。望隆朝野： 聲望很大，朝野聞名。鯫 (zhou驟) 生： 猶小生。自謙之詞。王章： 王法。

牌榜： 樣子的意思。放佯： 裝瘋賣傻。



史有可考的怕老婆故事恐怕不算多，但文學作品和口頭文學中的“懼內”傳說就不勝枚舉了。據 《厚黑學》的作者李宗吾說，這些傳說的主人公，他們得以修身、齊家，以至得以治國平天下，都是得益于怕老婆。甚至連古希臘的斯巴達崛起稱雄，是因為每逢男子出征，妻子都要說：“不戰勝敵人，別再回來見我。”本劇所演陳季常，就是鼎鼎有名的“怕界巨擘”。蘇東坡嘲以詩曰：“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于是，河東獅吼的故事傳為佳話。蘇東坡還描述了陳季常的家境，說是“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怕”字當頭，妻孥就安貧樂道，家庭呈祥和之氣，何樂而不為呢? 所以陳季常在柳氏的淫威下常嘆“百年恩愛成磨障”，而又總是死心塌地“俯首低眉愿受降”。

《鬧祠》這出戲，從“怕家哲學”的角度來審視，無疑是全劇的高潮。先是柳氏對陳季常算“冤家帳”，扭著丈夫告到衙門。衙門的老爺以柳氏“無情陰亢陽”，又“將蘇學士無端謗”，而欲加柳氏“刑憲”。不料老爺的夫人從后堂“殺”出，怒斥斷案不公，當眾痛打老爺。萬般無奈，老爺拉著夫人告到土地爺爺那里。土地爺爺也說柳氏，“悍妒”堪罪，告戒她此后服從丈夫，“拱手伏降”。可是土地娘娘也不依了，“拳頭巴掌聲聲響”，聲言要把她丈夫這不公的“神明”，打得“下尋地獄，上走天堂”。于是乎，土地娘娘打土地爺爺，土地爺爺揪住夫人，夫人打老爺，老爺揪住柳氏，柳氏又打陳季常，“混打一團”，土地夫婦雙雙氣倒在地。土地娘娘被夫人和柳氏扶了進去，土地爺蘇醒后唱道：“休道你做人受折磨，我為神也損傷。”從民到官，從人到神，官民不同，人神有異，而“怕”理則一。作者在這出戲里要宣楊的就是這種“怕字哲學”。“逆來順手消災障”，鬧劇就在作了“怕”字當頭，福在其中的理論歸結后收場。

《鬧祠》這出戲在藝術上的主要特點就是一個“鬧”字。“鬧”是一種藝術夸張，運用得法，就能產生強烈的喜劇效果。陳季常看柳氏的臉色過日子：“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柳氏對他動輒詈罵斥責，藜杖加身，以至罰跪頂燈，都俯首聽命從不反抗，已屬夸張。一個“守法朝朝樂”的父母官，前堂斷案，后堂的夫人要橫加干涉，以至大鬧公堂，對官老爺當眾罰跪，所謂她狠一狠，老爺就“頭如搗蒜”，她瞅一瞅，老爺就“身似篩糠”，最后只好說：“奶奶，憑你斷了也罷”，更屬夸張。而土地爺爺不過告誡了柳氏兩句，土地奶奶就不問情由，打得土地爺無處藏身，則可以說是夸張到了極致。

當然，藝術上的夸張，要求反映生活的真實，作為藝術的鬧劇，不能只是“胡鬧”。它要求在真實的生活現象的基礎上作夸張或變形的處理，這樣才能產生真正的喜劇效果，成為具有普遍審美價值的藝術品。明代戲曲理論家呂天成評價此劇說：“懼內從無南劇，汪初制一劇以諷枌榆，旋演為全本，備極丑態，總堪捧腹。”汪廷訥寫這本戲的原意是諷刺他所親見親聞的鄉里中的怕老婆者，由于作品用喜劇手段反映了生活的真實，很快就流傳開來，為廣大觀眾所喜聞樂見。后人也把此劇評為明清滑稽劇中“最杰出者”。

作為一個封建官吏，汪廷訥的思想局限，諸如封建的論理綱常(男子可以挾妓娶妾，女子則必須從一而終) 和封建迷信思想 (輪回報應，禪宗說教) 等，也滲透在全劇之中。在藝術欣賞中，這是應當剔除的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