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明代劇曲·明代傳奇·范文若《鴛鴦棒·沉玉》原文與翻譯、賞析

【南呂過曲·繡太師】 【繡帶兒】這月透窗楞照我，銀紗淡影明抹。玩冰壺上下青天，見漁火遠近金波，吟哦。【太師引】 風吹暮寒江上舸，娘子呵，怎不把繡衾來摸。(旦)我因頭暈睡在此。(生)如此好景，怎生便睡，還起來坐。(旦)正睡好好的，又喚我起來做甚。消停坐這山兒是甚么，看不盡一川柔櫓鏡新磨。

(生)巫山在面前了。(旦)那里?(生)這不是。

【太師寒】 【太師引】嵌峰巒巫山個。(旦)何為巫山。(生)即神女之事也。是瑤姬云魂雨魔。贏得個荒祠在左，恰如今茅瓦煙蘿。(旦)妾聞宓妃為洛神，妾與君相隨，愿暮暮朝朝，長如神女，休似洛妃。風帆霧槳時或蹉，愿郎此莫輕移舵。【瑣窗寒】 狂朋怪侶總挑唆，莫教他蜂蝶瞧科。

(生作步出船頭玩月往來沉吟介)

【醉太平】知么銀河近，也怕尹那難并，水盡飛鵝。我欲成就那邊廂的姻緣，不得不把這邊廂的下手了。金盤薦首，黑閣里心上摩娑。這持刀的事體做不得，卻也做不來，不好。如何，咽喉裊裊纏香羅，覷鹍弦盡堪結果。就勒死了，也難便沒人知道，也不好。一杯香糯，花寒酒鴆。這鴆死了卻好，只沒有藥。有計了。終不如分付曹娥。

【瑣窗繡】(旦) 【瑣窗寒】一更過江樹婆娑，露冷霜寒石岸鑼。夫呵，問明朝白帝，可任風波。家家烏鬼鄉風寥闊，怕漂零片魂無那。(悲介) 【繡衣郎】禁不的滴思鄉淚顆，禁不的滴思親淚顆。

【大節高】 (旦) 【大勝樂】 夜深沉神女遺梭。(生)酒來飲一杯。(旦)鼓湘靈臉半酡。(生)娘子，你看水底明月，真個有趣。織綃泉底簫聲渴。【節節高】 流銀唾，濕翠鍋。(推旦墮水介) (旦下)(生看介) 沉珠粕。船中人都起來，夫人墮下水了，快救。駭雞宮殿龍妖餓，洞庭帝女悲天樂。料想前生女無頗，云英倒淹藍橋沫。

《鴛鴦棒》 事本馮夢龍 《喻世明言》 卷二十七《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講述薛季衡得志后負心背盟、加害患難之妻而終受懲罰的故事。臨安秀才薛季衡身世清貧，借居東岳廟中，后被家道富裕的丐戶錢蓋聘為門館先生，復由東岳廟祝作合，娶錢女惜惜為妻。薛季衡得中進士，授職瀛州司理，不念岳家恩惠，反鄙薄其出身，一心要與高門結親。錢蓋送女到衙，薛季衡不得已留下妻子，設計將岳父解送回鄉。不久薛季衡調往成都，乘舟赴任時狠心將妻子推入江中。錢惜惜落水后為成都太守張詠救起，且認為義女，帶同上任。錢蓋一家流落成都，亦為張詠收留。張詠派人扮作錢惜惜鬼魂驚嚇薛季衡，又招贅他上門與女兒成婚。薛季衡登門時，遭到張府婢仆的合力痛打。婚筵前錢惜惜現身痛斥薛季衡忘恩負義，并欲以鴛鴦棒責打丈夫。在張詠的調停下，薛季衡與錢氏一家重新和好。這里所選的幾支曲敘寫了薛季衡在瞿塘峽將妻子推墮水中的前后經過。

【繡太師】 和 【太師寒】 兩曲真切摹繪出薛季衡與錢惜惜在船上欣賞江天夜色的情景。月色透過船窗的窗格照進艙中，仿佛給眼前的事物罩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紗。薛季衡心中有事，難以成眠，于是走出來觀賞江上夜景。只見一輪圓月高懸天際，恍如冰壺般晶瑩剔透。點點漁火散落在遠遠近近的水面上，映得江波泛起金色。沉吟之間，只覺夜風撲面，帶來陣陣寒意。薛季衡走到艙中，故作關切地詢問妻子為何不去與自己同眠，卻一個人孤零零地睡在此處，又催妻子起來同賞江景。錢惜惜勉強起身，與丈夫品評眼前物色，先詢問船邊是什么山，又說船行在波平如鏡的水上，滿眼風光一時看也看不盡。此時船趁著順風升篷行進，不多時到達巫山之下。薛季衡指點著峰巒奇秀的山勢，講起有關巫山的傳說。他告訴妻子，據說古時這里曾有一位名為瑤姬的神女，曾在楚襄王游高唐時去與他幽會，離別時告訴楚王，自己 “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后人因而建廟供奉她。至今祠堂雖在，卻早已荒廢冷落、為野草和藤蘿纏繞覆蓋了。錢惜惜由此想起另一位同樣多情卻終于未能與心愛者歡聚的神女洛妃，表示自己愿意如巫山神女所說的那樣，朝朝暮暮長在丈夫身邊，而不希望重復洛妃獨處水底的凄涼命運。她擔心丈夫移情別戀，故即景取譬，用 “風帆霧槳時或蹉，愿郎此莫輕移舵” 的言語提醒丈夫，遇上大風或濃霧，船上的帆和槳有時可能出些問題，但只要把穩舵，就不會偏離航向，做人也是這樣，掌握了自己的方寸，就可以抵住不良朋友的勸誘，不跟他們去當沾花惹草的狂蜂浪蝶。這兩曲由觀賞沿江景致入手，含蓄地展示出夫婦二人不甚協調的關系和不易跨越的心理鴻溝，從而自然導出表現薛、錢各懷心腹事的下面兩曲。

隨后的 【醉太平】 和 【瑣窗繡】 分別寫出薛季衡與錢惜惜的不同心事。薛季衡一直欲除去門第低微的妻子，此時見時機湊巧，便于下手，不由在心中暗自盤算，【醉太平】 一曲即細致描寫了他這些卑鄙無恥的心理活動。其中 “也怕尹那難并”一句意謂恐怕發妻 (即 “尹”，同 “伊”) 和正努力迎娶的高門之女難以并存; 到那時 “水盡飛鵝”，就一切落空了; 薛季衡想到與宦門攀親的事，生恐發妻擋了自己的路，弄得一場空歡喜，登時下了殺妻的決心。但如何下手，他還要仔細考慮。刀傷 ( “金盤薦首”)，勒斃 ( “纏香羅”、“鹍弦盡”)，毒殺 ( “酒鴆”) 等幾種方法被他一一否定，最后他由眼前景色想到將妻子推入水中淹死 (“分付曹娥”) 的主意，自覺干凈利落，不著痕跡，確是萬全之計。與 【醉太平】 構成鮮明比照的 【瑣窗繡】 一曲表現錢惜惜思鄉念親、自傷漂泊的憂郁情懷。眼望著江邊樹影，想起不熟悉的行程，只覺滿懷憂疑，忍不住問丈夫明天到白帝城會不會遇上風波，船能不能禁受得住; 又說此去要經過鬼城酆都，只怕自己這飄零外鄉的魂魄難以抵擋其間的鬼氣。言念及此，愈感孤零，難以自禁地思念起家鄉的父母親人，悄然流下憂傷的眼淚。這兩曲在對比中深入揭示出薛季衡陰毒虛偽的本性和錢惜惜善良軟弱的特點，為下面殺妻的高潮情節作好了充分鋪墊。

接下來的 【大節高】 具體描寫薛季衡謀害妻子的整個過程。夜色漸深，薛季衡作好了動手的準備。他取酒殷勤相勸，在錢惜惜已有醉意 (“湘靈臉半酡”) 的情況下騙她到船邊去看水底明月，而后趁機將她推落水中。陰謀得逞，方假作驚慌地大聲呼救，口中還連連悲嘆，說妻子平生毫無過錯 ( “無頗”)，誰想到竟落得個葬身水底、為龍妖所噬的不幸結局。這一曲與 【醉太平】 相呼應，將薛季衡的卑劣無恥作了從內心到行動的徹底暴露。

這幾曲配合戲劇情境渲染氣氛，展示人物言行心理，步步深入，層次井然，完整而準確地傳達出劇作內在的矛盾沖突，敘事言情，各得其宜，具有較強的表現力。曲辭風格以華美為主，雅致之中時見本色，清新流暢，平樸自然，既顯明曲特點，又具元人風味，如 “贏得個荒祠在左，恰如今茅瓦煙蘿”、“知么銀河近，也怕尹那難并，水盡飛鵝”、“家家烏鬼鄉風寥闊，怕漂零片魂無那”、“禁不的滴思親淚顆”等句，即是其中典型的例子。日人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 以為此劇 “曲辭亦流麗，而不失于雕飾”，明張琦 《衡曲麈譚》 以為范文若劇曲 “結構玄暢，可追元人步武”，可說是各道出了問題的一個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