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韓愈《送殷員外序》原文|注釋|賞析
韓愈
唐受天命為天子,凡四方萬國,不問海內外,無小大,咸臣順于朝。時節貢水土百物,大者特來,小者附集。
元和睿圣文武皇帝既嗣位,悉治方內就法度。十二年,詔曰:“四方萬國,惟回鶻于唐最親,奉職尤謹。丞相其選宗室四品一人,持節,往賜君長,告之朕意。又選學有經術、通知時事者一人,與之為貳。”由是殷侯侑自太常博士遷尚書虞部員外郎,兼侍御史,朱衣象笏,承命以行。
朝之大夫,莫不出餞。酒半,右庶子韓愈執盞言曰:“殷大夫: 今人適數百里,出門惘惘,有離別可憐之色; 持被入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刺刺不能休。今子使萬里外國,獨無幾微出于言面,豈不真知輕重大丈夫哉! 丞相以子應詔,真誠知人。士不通經,果不足用。”于是相屬為詩,以道其行云。
元和十二年(817),虞部員外郎殷侑,作為副職協助宗正少卿李孝誠出使回鶻。朝廷上下對這次的出使異常重視,“朝之大夫,莫不出餞”。作者也在其中,席間為殷侑把盞致辭。記之成文,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送殷員外序》。
這是一篇贈序。全文不足三百字,然而卻氣勢磅礴,有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作者的“文以載道”、“陳言務去”的文學思想,得到了生動的體現,堪稱贈序散文的典范。
元和十二年,距安史之亂后約五十多年,驚魂甫定的唐王朝有如從惡夢中醒來,政治上采取了一些措施,國內相對安定,出現了所謂的“中興”、“太平”。其實,藩鎮割據,各自為政,危機四伏。幾十年后,便出現了歷史上有名的黃巢起義。因而所謂的“中興”、“太平”;不過是兩大動亂中偷得的一次喘息,死前的回光返照而已。這就是這次外交活動的真實的政治背景。
韓愈“文以載道”的“道”這個概念,外延相當寬泛,既包括封建法權,也包括封建道德等等方面。政治上反對藩鎮割據,維護中央政權的統一領導,人格上褒獎重國輕身的磊落行為,鄙視委瑣庸俗的賤人辱行,這便是本文所載之“道”。有了這樣的認識,我們也就找到理解本文的一把鑰匙。
文章的開頭部分,作者以非凡的氣度寫道:“唐受命為天子,凡四方萬國,不問海內外,無小大,咸臣順于朝。”展現在我們面前的,顯然是被作者大大強化了的“盛世”,但我們卻從中感受到了作者對國家強盛的欣喜。在這里有的是自豪而無驕橫,有天朝大國的自尊,沒有對小國的歧視,盛氣十足但不凌人。這種看似矛盾的感情,我們只能從作者渴望國家的統一強盛中找到解釋。因而也就明白了這里所寫,并非是作者在粉飾太平,而是因為客觀和主觀暫時的相對統一,作者真情的流露。
歡呼中興,自然更極力擁護為鞏固這種局而而做的一切努力,所以作者親自為殷大夫出使送行。回鶻曾幫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亂,唐肅宗曾把女兒寧國公主嫁給其王葛勒可汗,德宗也曾把女兒咸安公主嫁給骨咄祿毗伽可汗。所以文中說回鶻“于唐最親,奉職尤謹”。回鵑雄踞在唐王朝之北,關系處理得好,是幫手;處理得不好,就是殺手。這是唐王朝安危所系,殷大夫此行的使命就是要鞏固修好兩國的關系,著眼點當然是希望回鶻成為唐朝政權的支撐力量,幫助它維護國家的統一和安定。
韓愈的“道”還體現在人格、道德觀上。他贊揚那些輕身重國的凜然無畏的大丈夫,卑視那些貪妻戀子、顧家惜命的委瑣小人。這一點在他的致辭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文中寫道,“殷大夫:今人適數百里,出門惘惘,有離別可憐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刺刺不休。今子使萬里外國,獨無幾微出于言面,豈不真知輕重大丈夫哉!”“持被入直三省”是說拿著被子到三省 (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去值班。“剌剌不能休”是形容有話說不完,喋喋不休的意思。“知輕重”是指知曉個人為輕,國家為重的意思。這段話開門見山,直呼其名,沒有半字客套,可謂去陳言的典范。既像是對殷大夫個人的致意,又像是對世人而發,更像是自抒胸臆; 是形象的描寫,也是義理的闡發。這樣一來,本來是對殷大夫品格的贊揚,就變成了所有的人安身立命的行為規范了。
一篇不足三百字的小文,包含上述這樣深刻的思想內容已屬不易,更值得稱道的是,作者還刻畫了兩類活脫脫的人物形象: 委瑣庸俗的戚戚小人和正氣凜然的大丈夫。分析一下人物的刻畫,對領悟作者獨運的匠心和藝術手法是有好處的。
可以這樣說: 烘托、鋪墊、對比等表現手法的運用是使本文人物形象鮮明生動的根本原因。縱觀全文,正面描寫殷大夫形象,實無一處,但仔細體味,全文又幾乎無一處不是在寫殷大夫。開頭一段交代背景,由于作者盛設贊辭,極力渲染,一個萬邦朝賀,四海臣服的天朝大國形象儼然矣。殷大夫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代表這樣的大國出使,壯闊的背景放射的光輝,必然灑在活動其間的人物身上,所以此時殷大夫雖尚未出場,卻早已有如將出之朝日,光芒萬丈了。這便是烘托的寫法。
第二段詔書內容構成了本段的主體。憲宗皇帝的話既說出了唐與回鶻特殊關系,也提出了使臣的規格和人選的條件。“學有經術,通知時事”也就是既要有真才實學,又能通曉時事。級別如此之高,人選條件如此之苛,能勝任的人難道不該刮目相看? 這里是為殷大夫出場所做的鋪墊。
殷大夫的出場,作者只用“朱衣象笏,承命以行”一語帶過。這是因為前面的文章已經“蓄勢”很足,再說一句也是多余。而這樣的處理卻造成了強烈的藝術效果,一個城府頗深又不動聲色的殷大夫形象就矗立在讀者面前了。
殷大夫形象的最后完成,是在全文的最后一段。作者執盞致辭,滿懷別緒而言深旨遠,用可鄙可憐的小人,反襯殷大夫。一方是“直三省”而有難色,一方是萬里出使,卻安詳從容。強烈的對比形成的巨大反差,使殷大夫的形象熠熠生輝。據史載,回鶻可汗一定要殷大夫行君臣之禮,殷大夫始終不肯,可汗也被弄得無可奈何。殷侑可算得上是一個不辱使命的能臣了。參考這段史實,我們更信服作者對殷大夫的評價了。這主要應歸功于作者對比手法的運用。
這篇小文前敘后議,但通讀全文時,讀者始終會感受到作者貫注到全文中的“情”來。從交代背景中可以感受到作者的自豪之情,從作者的致辭中可以感受到對小人的憎惡、對君子的欽佩之情。鮮明的思想性和完美的藝術性使得本文成了贈序散文中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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