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的晨暮·朱湘》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美在任何的地方,即使是古老的城外,一個輪船碼頭的上面。
等船,在劃子上,在暮秋夜里九點鐘的時候。有一點冷的風。
天,與江,都暗了;不過,仔細的看去,江水還浮著黃色。中間所橫著的一條深黑,那是江的南岸。
在眾星的點綴里,長庚星閃耀得像一盞較遠的電燈。一條水銀色的光帶晃動在江水之上。看得見一盞紅色的漁燈。
岸上的房屋是一排黑的輪廓。
一條躉船在四五丈以外的地點。模糊的電燈,平時令人不快的,在這時候,在這條躉船上,反而,不僅是悅目,簡直是美了。在它的光圍下面,聚集著一些人形的輪廓。不過,并聽不見人聲,像這條劃子上這樣。
忽然間,在前面江心里,有一些黝黯的帆船順流而下,沒有聲音,像一些巨大的鳥。
一個商埠旁邊的清晨。
太陽升上了有二十度;覆碗的月亮與地平線還有四十度的距離。幾大片鱗云粘在淺碧的天空里;看來,云好像是在太陽的后面,并且遠了不少。
山嶺披著古銅色的衣,褶痕是大有畫意的。
水汽騰上有兩尺多高。有幾只肥大的鷗鳥,它們,在陽光之內,暫時的閃白。
月亮是在左舷的這邊。
水汽騰上有一尺多高;在這邊,它是時隱時顯的。在船影之內,它簡直是看不見了。
顏色十分清潤的,是遠洲上的列樹,水平線上的帆船。
江水由船邊的黃到中心的鐵青到岸邊的銀灰色。有幾只小輪在噴吐著煤煙:在煙囪的端際,它是黑色;在船影里來,淡青,米色,蒼白;在斜映著的陽光里,棕黃。
清晨時候的江行是色彩的。
大凡以詩人的感悟與細心去切入散文世界,往往能創作出不同凡響的作品。朱湘的《江行的晨暮》正是印證了這一點。遙遠的星辰,浩淼的江水,渡船,江火;剛剛浮出地平線的太陽,山嶺,躍動的鷗鳥……所有的景觀都顯得司空見慣,甚至還可能因為太多浮現于古人的意境中而很容易讓我們感到疲倦,然而,這一切在朱湘的筆下卻獲得了新的生命力。
應該說,朱湘對有關景物的精確把握以及由此對意境的富有感染力的營造,是這篇散文成功的最大秘訣所在。在《江行的晨暮》中,這一點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作者對審美距離的有效把握;其二,是作者對色彩的成功渲染。從而,“晨”與“暮”的不同特點得以清楚地表現出來。
深秋的暮色是濃重的,浮現于這樣的情境中的景物必然會以晦暗的形象出現,果然,無論是風、天、江、星星之類的自然景物,還是漁船、房屋、電燈等人工景觀,給人的感覺都是模糊不清的。妙就妙在作者并沒有因此故意調近觀察距離,也沒有刻意去描繪這些景物的細節部分,只是尊重自然晦暗的光線,就事論事的將蒼茫的暮色中景觀粗糙的輪廓如實描繪出來而已。在這里,作者所取的審美立足點與景物自身的審美質感之間,取得了協調。不僅如此,作者還營造出一種秋天特有的凄涼效果。由于這種有意識的距離的存在,在暮色中,所有的景觀都是緘默不語的,作者甚至還要強調說在漁船上,“并聽不見人聲”,“有一些黝黯的帆船順流而下,沒有聲音”;由于這種距離的存在,所有的景觀也就無法以動態的形象出現,而是靜止的,肅然的;也正是由于這種距離的存在,所有的景物都只能以黑暗的方式出現。這樣,一系列沒有聲音沒有動作的晦暗景物連綴的結果,一種令人傷感的肅殺的秋天情調就躍然紙上了。景與情之間就和諧地融合在一起。
描寫“晨”的時候,作者明顯將其與“暮”區別了開來,他將自己的審美立足點定位在對光的刻畫上。太陽、月亮、水鳥等一系列明亮而生機勃勃的意象出現在作者的視野中,賦予了秋天的早晨完全不同于夜晚的情調。盡管傳遞給人的意境仍然是帶著寒氣的,但是,由于有光的存在,這些景物逐漸清晰起來,從輪廓到色澤,從單色調到多色彩,半隱半現于晨光中:淺碧的天空,古銅色的山嶺,黃青灰間雜的江水,色彩繽紛的煙霧。透過這樣的景物,作者相當準確地將夜與晝的交替過程描寫了出來,在半隱半現之間,屬于白天的溫暖與生機也一點一點地流露了出來——秋天的早晨是有聲有色的,是活躍著的,是蟄伏的秋夜逐漸蘇醒的過程,也是人與自然逐漸接近的過程。有生命的秋晨與同樣有生命的審美者就這樣走到了一起。
與這種詩人的感受相適應,作者在句式與結構上也做了有益的探索。可以說,《江行的晨暮》一文完全是按照詩歌的結構方式創作出來的。首先,朱湘采取了與通常的散文句式不同的詩歌句式,這種句式的特點是不一定有完整的主謂賓結構,作者所著意的是一些修飾性的定語或狀語,而且為了強調這一部分,作者還常常打破正常的句式規范,采取插入或置后的方式來加以突出,如“等船,在劃子上,在暮秋夜里九點鐘的時候。”這句句式省略掉了“我”這一主語,顯得簡潔了不少,同時,又把相對冗長的時間和地點狀語放到了句子后面,相同的“在……”句式的使用不僅給人整齊的美感,而且突出了“暮”這一文章的題眼。這種具有多重意蘊的句式在文中比比皆是。
其次,作者還盡可能多的采取了跳躍式的寫法。《江行的晨暮》大都是由一些短句構成的,這些短句大都是修飾性短句,很少承擔連綴功能,因而給人的感覺就是跳躍性很強,典型的句子就是“有幾只小輪在噴吐著煤煙:在煙囪的端際,它是黑色;在船影里來,淡青,米色,蒼白;在斜映著的陽光里,棕黃。”在這句句子里,作者基本上省略掉了一切可以省略的內容,僅僅用“黑色、淡青、棕黃”這樣的詞作為結構句子的要素,從常規的句式來分析,顯然有難度;按照詩歌的句式來切入,卻能在簡潔之中,得到相當強烈的色彩沖擊力,這大概就是朱湘想要追求的效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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