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學的文獻·清代詩文文獻·清代總集的類型和特點
清代的總集雖一直為人關注①,可由于沒有人做徹底的調查,其數量還是個未知數,但相信規模一定不小,一兩千種是沒有問題的,尤以詩集為多。傳統目錄學分類中的總集實際包含了選集和全集兩類,而多人著作的匯刻則列入叢書。我們這里說的總集包含以上三類,而從編纂宗旨來分,可分為全集和選集兩種,前者著眼于全,后者著眼于選。全集的類型比較簡單。因為《全清詩》尚未編出來,一般可以稱為全集的只有叢書和合刻中的郡邑類和家族類。前者如李維鈞輯《梅會詩人遺集》、沈堯咨輯《濮川詩鈔》、朱壬林輯《當湖朋舊遺詩匯鈔》、吳崇宣輯《高涼耆舊遺集》、談文輯《武原先哲遺書初編》,后者如王相輯《繡水王氏家藏集》、王元增輯《先澤殘存》、吳清鵬輯《吳氏一家稿》、帥之憲輯《帥氏清芬集》、錢錫賓等輯《湖墅錢氏家集》、曾克耑輯《鶚里曾氏十一世詩鈔》、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藏《侯官丁氏家集》稿抄本,但其中不免闌入前代作家,像《濮川詩鈔》收入明沈機《梅涇草堂集鈔》,朱緒曾輯《金陵朱氏家集》,前列明代朱廷佐《春雨堂集》、朱應昌《洗影樓集》,侯資粲輯《大梁侯氏詩集》前列明侯于趙《西園雜詠》、侯應瑜《固陵小草》。其實郡邑類合刻也沒有能收齊全部作家的,只不過所收各個集子是全本而已;家族合集也有刪存或選抄的,稱之為全集只為其編輯動機有收齊一地一家作品的愿望,畢竟人物和卷帙有限,收齊所有作者的全部作品是完全有可能的。這類全集的編訂大都出于保存文獻的動機,因此不只編纂本朝的作品,也編纂前代的作品,像胡亦堂輯《臨川文獻》、馮奉初輯《潮州耆舊集》都是。這是清人構建地域文學傳統的一種努力①。
選集的類型比較豐富,楊松年先生曾根據所選作者年代、地域、身份和作品內容、體裁,將總集劃分為5大類18小類②,這里只介紹主要的幾類。
首先,從作者生活的年代著眼,有歷朝、斷代之分。歷朝詩選以徐世昌編《晚晴簃詩匯》200卷規模最巨,收清代歷朝作者六千一百余家,詩兩萬七千余首,是材料最豐富的清詩選。其次是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收錄清初至乾隆間詩人九百余家,作品三千多首。自稱“余選國朝別裁詩,與諸家略異,不操一律以繩眾人,惟取合乎溫柔敦厚之旨,顧以詩存人,不專主交游,所選者皆身后論定,而存者不與也”③。盡管后人對其選目及評注不無非議,但此書仍是清代影響最大的本朝詩選④。符葆森《國朝詩正雅集》成書于咸豐初,系接《國朝詩別裁集》而作,起乾隆初迄道光末,收詩人三千多家,與《別裁集》無重復,足與沈書并重。清末孫雄編《道咸同光四朝詩史》收清代后期四朝詩家,以上三部詩選收錄作者時代正好相銜接,基本包羅了清代著名詩人。后者不太為今人所重視,陳衍編《近代詩鈔》似乎取代了它的位置,成為清代后期詩歌的代表性選本。
遴選同時作家的詩選以斷代為名其實并不準確,因為一個作者經常身歷數朝。但也沒有更好的說法,姑相對歷朝而稱斷代。斷代詩選以清初為最盛,謝正光、佘汝豐《清初人選清詩》著錄清代前期選本45種,多數為斷代詩選。這類詩選因既以見存詩人為采錄范圍,勢必涉及與作者的關系問題,所以根據選家與作家的關系又分為兩類:一類不問作者相識與否,以詩存人,示匯選一代詩之公心。其代表選本為鄧漢儀《詩觀》3集41卷,自序云:“予生也晚,然適當極亂極治之會,目擊夫時之屢變,而又舟車萬里,北抵燕并,南游楚粵,中客齊魯宋趙宛雒之墟,其與時之賢人君子論說詩學最詳。而猥蒙不棄,其以專稿賜教者,日盈箱笥。爰因家居寡營,乃發舊簏,取諸名家之詩,芟繁就簡,匯次成書。不意此選之遂,足紀時變之極而臻一代之偉觀也。”①另一類則以魏憲《皇清百名家詩》、鄒漪《名家詩選》較有影響。這類詩選雖以選普天下詩為己任,但選錄標準卻?;谶x家的詩學觀念,甚至寄托著某種批評意圖。楊際昌《國朝詩話》就指出“鄧舍人《詩觀》諸選,流播海內,意在力返唐音”②,這也是古代選本通常承擔的批評功能之一。中國古代的詩歌選本,歷來就有強烈的批評色彩,不光其選目體現了作者的審美趣味,所附評語更是直接表達了選家對詩人及其作品的看法。清代的詩選更有一個獨創性的體例,就是在詩人小傳后更附以詩話。朱彝尊《明詩綜》附靜志居詩話,后人仿之,王昶《湖海詩傳》《青浦詩傳》附蒲褐山房詩話,鄭杰《國朝全閩詩錄》附《注韓居詩話》,后都為人輯出單行③,成為清代詩話的創體。王昶《湖海詩傳》雖自稱屬于“取交游之所贈,性情之所嗜,偶有會心,輒操管而錄之,以為懷人思舊之助。人不必取其全,詩不必求其備”①一類,但其書規模甚大,一時交游盡為詩壇名家,故仍可視為斷代詩選。
遴選一代之詩,工程是很浩大的,對選家的識見、交游和財力的要求都很高。所以多數選家都以自己交游所及的范圍,或為懷念故舊,或為標榜聲氣,編選同人的作品。較著名的有錢謙益《吾炙集》、冒辟疆《同人集》、馮舒《懷舊集》、王士禛《感舊集》、陳維崧《篋衍集》、陳毅《所知集》、顧宗泰《停云集》、王豫《群雅集》、法式善《朋舊及見錄》等。題名為《蘭言集》的同人詩選有四種,分別為何之銑等、王晫、趙紹祖、謝堃所編。吳翌鳳《懷舊集》專收逝者,《印須集》專收存者,是很特別的例子。李長榮《柳堂師友詩錄初編》是同人詩選中卷帙最繁的,收其師友217人詩②,人各一卷,基本是匯刻。一般來說,遴選歷朝或一代之詩,往往有選家的趣味一以貫之,以選家的標準為去取。相比之下,同人詩選反而更能體現詩人的特點。蓋此類詩選非刻意所為,作品多屬篋笥所存,偶然性強,不經意中流露了作者的本色。洪亮吉說:“(王昶)侍郎詩派出于長洲沈宗伯德潛,故所選詩,一以聲調格律為準,其病在于以己律人,而不能各隨人之所長以為去取,似尚不如《篋衍集》、《感舊集》之不拘于一格也?!?sup>③正指出了兩類詩選旨趣的差別。
斷代詩選雖有意網羅一時名家,但受桑梓之情和作品流傳情況的影響,總不免取本地作家多而采邊遠地區作家少,出現地域上的不平衡。比如僻處西南的云南詩家,就常為選本所遺。近代批評家由云龍曾指出:“滇自西漢時肇啟文化,歷千數百年而至明清,人才為極盛。其功業彪炳、節概卓犖者,既未易一二數,即或寄情吟詠,托意詩歌,亦多倜儻不群之才。徒以僻處西南,不獲馳逐于中原壇坫;有性樸厚,不為聲氣標榜之事,以是海內操選政者,往往采訪不及。沈歸愚輯《國朝詩別裁》,已有路遠詩稀之嘆;王蘭泉《湖海詩傳》甄錄至六百家,而獨遺滇黔,洪北江引以為憾。近人陳石遺選《近代詩鈔》,亦錄三百余家,而于滇獨不之及,于閩則著錄特多,毋亦愛鄉敬止,不嫌于有所私歟?”①盡管如此,遴選一代之詩,終究是在刻意搜求同時代作品的基礎上編成的,其來源多為稿本、抄本或單行小集,每存集外之作。陳濟生編明末《天啟崇禎兩朝遺詩》卷七收陳子龍詩115首,其中便有《陳忠裕公全集》未收的作品18首②。沈德潛編《國朝詩別裁集》卷十二收傅山詩僅一首《送友之秦中》,稱“詩卷零落,只存一篇”,可見當時傅山詩流傳極罕。然而就這一篇,收作品最完備的宣統三年(1911)丁寶銓刊本《霜紅龕集》卻失載③。因此,即使是多載傳世名篇的斷代詩選,仍具有相當的文獻價值,多收朋儕往來酬贈之作的同人詩選就更不用說了。
從選詩的地域著眼,則有以一個地方行政區域為范圍的選集。這類選集以唐殷璠《丹陽集》為祖,歷宋元明各有若干種,到清代而極盛。它們通常是修方志的副產品。如王昶《青浦詩傳》自序云:“乾隆辛丑、壬寅年間,余承修《青浦縣志》。一時同修之士好頌述先民者,各以鄉先生之詩來示,蟲殘蠹蝕之余,不下數十家。其于叢書脞說中,鉤稽而摘錄之,又得二百余篇。志成,將各以詩歸之。念此數十家,皆無專集行世,其曾勒諸棗木者,十之一二,而棗木之亡亦久矣。任其分攜散去,不可復聚,是其人情性所托,嗜好所寄,化為冷煙蔓草,無以稍見于后世,其亦可悲也已。于是或因人以核其地,或因地以存其詩,(中略)考核精審,別為詩話以記之?!痹S喬林《朐海詩存》,系嘉慶十年(1805)至十一年間參與輯《海州志》,以修志時所輯資料編成。劉寶楠《寶應文征》是用編纂《寶應圖經》搜集的資料編成。顧季慈《江上詩鈔》,系以參修《江陰縣志》所輯的資料編纂而成。職是之故,這類詩選所收的作品往往包括前代,凡專收本朝的則冠以“國朝”二字加以區別,如吳顥編《國朝杭郡詩輯》、王輔銘編《國朝練音集》、朱緒曾編《國朝金陵詩征》、費周仁編《國朝松陵詩征》等。其命名有時含有風字,如宋犖輯《吳風》、商盤編《越風》、鄭王臣輯《蒲風清籟集》、馬長淑編《渠風集略》、李調元編《粵風集》、趙瑾編《晉風選》、傅汝懷編《黔風演》等,暗示著與《詩經》十五國風一脈相承的關系及代表著地方傳統,從而與代表著歷史、王朝或文化中心的“雅”形成對照①。這類選集與地域詩話相配合,就逐步建構起一個地域文學的小傳統。就一個時期的空間存在而言,地域性詩選有一類帶有合刻性質的選集,往往與同人詩選相出入。如吳偉業選編《太倉十子詩選》、宋犖選編《江左十五子詩鈔》、沈德潛《七子詩選》、張學仁選編《京江七子詩鈔》等;而另一類收羅作者眾多的詩選,又與斷代詩選相出入,如畢沅選《吳會英才集》、阮元選《淮海英靈集》《兩浙軒錄》、潘衍桐編《續兩浙軒錄》等,唯地域有所限制而已。
清代詩選中還有按作者身份編選的一類,如遺民有卓爾堪編《明遺民詩》,八旗作家有鐵保等奉敕編《熙朝雅頌集》、鐵保編《白山詩介》等,閨秀有吳翌鳳編《女士詩鈔》、胡孝思《本朝名媛詩鈔》、任兆麟《吳中女士詩鈔》、惲珠編《國朝閨秀正始集》、蔡殿齊《國朝閨閣詩鈔》、張曜孫《陽湖張氏四女集》等,布衣有何梅《綏安二布衣詩鈔》、王士禛《新安二布衣詩》、吳寧輯《澉川二布衣詩》、丁丙輯《西泠五布衣遺著》等,方外有李嗣業編《甬上高僧詩》、釋含徹《方外詩選》、釋名一《國朝禪林詩品》、王豫《京江三上人詩選》、陳任旸《焦山六上人詩》等。至于按作品題材編纂的,則有鄒一桂《本朝應制琳瑯集》、阮學浩編《本朝館閣詩》、張日珣、邱允德編《國朝賡飏集注》、杜定基《國朝試帖鳴盛》、張應昌《國朝詩鐸》之類,不一而足。
清代駢散文辭賦的寫作雖也很發達,但總集遠不如詩歌多。官方編集的大型文選,有乾隆十二年(1747)張廷玉等奉敕編《清文類》和嘉慶十五年(1810)敕編《清續文類》。較重要的選本,古文有朱珔編《國朝古文匯鈔》、李祖陶《國朝文錄》、王昶《湖海文傳》、姚椿《國朝文錄》、賀長齡編《皇朝經世文編》、盛康編《皇朝經世文續編》、盛昱編《八旗文經》等,駢文有吳鼒《八家四六文鈔》、曾燠《國朝駢體正宗》、張鳴珂《國朝駢體正宗續編》、王先謙《國朝十家四六文鈔》等。清代駢體文以常州最盛,屠寄編有《國朝常州駢體文錄》,為歷代絕無僅有的地域性駢體文選本。
總之,清代文學創作的普及是前所未有的,作品量之大也是前所未有的,因而同時具有保存和淘汰功能的選集就十分繁多。沒有哪一個朝代像清代這樣產生如此數量眾多、種類齊全的總集和選集,它們對于清代詩文研究是極為有用的參考文獻,同時它們本身也是很值得研究的對象。透過這些總集和選集,我們可以了解作家作品在社會上流傳和被接受的程度,從而了解一個時代一個地域的文學風氣和時尚。
迄今為止,清代作家的集子整理出版得還很少。全集只有《錢牧齋全集》《黃宗羲全集》《李漁全集》《施愚山集》《張楊園全集》《趙執信全集》《戴震全集》《袁枚全集》《錢大昕全集》《紀曉嵐文集》《崔東壁遺書》《劉熙載全集》等十余種,詩文別集自錢謙益、顧炎武、王士禛迄陳衍、趙熙、李詳,標點本約百余種。即使加上臺灣各出版社的影印本以及上海古籍出版社20世紀70年代末影印的“清人別集叢刊”,清代詩文集的整理和流通也還是不盡如人意的。今人新編的集子,當然不乏像劉輝編《洪昇集》這樣用功很深的,但倉促編集的相當多,還有隨意刪削的。比如《劉大櫆集》,沿古人文集不收時文的慣例,棄其八股文《劉海峰稿》,倒也罷了?!秴羌渭o詩箋校》以“封建意識特別濃厚”為理由,刪去幾首歌詠節婦殉夫、孝子割股、義仆報主的作品,就不太合適了。當然,這是20世紀70年代末的出版物,難免有時代局限??尚轮袊闪⒁詠砭幪扑我郧白髌罚瑓s沒見有類似的處理方式,可見這其實還是個對文獻珍視程度的問題。今人治唐詩,哪怕是零章斷句,也必網羅收拾,倍加珍惜。而整理清代詩文集,也許是材料太豐富了吧,整理者的態度似乎特別大方,集外散見篇章簡直不放在眼里,當然也不會下工夫去輯佚,這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清代詩文集整理的水平。清代名作家別集,往往版本眾多,稿抄本傳世也多于往代,比歷代詩文集更具備??焙洼嬝膬r值。對今后的清代別集整理來說,??焙洼嬝际遣豢奢p忽的重要工作。
注釋
① 神田喜一郎有《關于清代的總集》(《支那學》第2卷6、8、10號,1922)一文,分別從時期和作者的角度論述了67種清代總集。① 詳見蔣寅《清代詩學與地域文學傳統的建構》,《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② 楊松年《中國文學評論史編寫問題論析》第25—27頁,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版。③ 顧宗泰《停云集》沈德潛序,乾隆三十四年刊本。④ 謝輪《篋外錄》、李樹滋《萬樵詩話》卷七、林昌彝《海天琴思錄》卷四均有非議。① 鄧漢儀《詩觀初集》卷首,康熙間慎墨堂刊本。② 楊際昌《國朝詩話》卷二第3冊第1727頁,《清詩話續編》本。③ 《靜志居詩話》有嘉慶二十四年姚祖恩扶荔山房刊本,《蒲褐山房詩話》有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清抄本、上海圖書館藏道光間鄭喬遷抄本、臺灣中央圖書館藏毛慶善重編稿本、韓國民族美術研究所藏抄本,《注韓居詩話》有安徽博物館藏清抄本。① 王昶《湖海詩傳》卷首,轉引自周維德編《蒲褐山房詩話新編》第311頁,齊魯書社1988年排印本。② 武作成《清史稿·藝文志補編》著錄為236卷,此據上海圖書館編《中國叢書綜錄》。③ 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一第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① 袁嘉谷《臥雪詩話》序,《袁嘉谷文集》第2冊第457頁,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袁氏自注:“北江和甌北題《湖海詩傳》詩有‘六百家中六十年,邊風采不到黔滇’等句,實則《湖海詩傳》中錄有南園、鶴峰、亦園諸家之作,張南山《詩人征略》曾引之?!雹?參見葉石健《陳子龍十八首佚詩輯存》,《古籍研究》2002年第3期。③ 詳見朱則杰《清詩版本叢考》,《古籍研究》2002年第3期。① 毛奇齡《西河合集》序二十八《靜念堂稿序》:“予思國風與二雅不同,皆以時地所居處而于焉分之,王朝為雅,列國為風。此非好為是區殊也,誠以風雅有體,詩雖言志,而崇卑之體即現乎其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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