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煉類·字字熨貼,意妙韻諧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張翥蛻巖詞,典雅溫潤,每闕皆首尾完善,詞意兼美,允推元代一大家。最酷愛其王季境湖蓮,雙頭一枝,為人折去,惘然賦摸魚兒云……他如留別臨川諸友,解連環,使歸閩浙歲暮有懷,陌上花,西池敗荷、水龍吟,定風波、摘紅英各詞,皆字字熨貼,意妙韻諧,卓然可誦之作。(李佳 《左庵詞話》卷上)
【詞例】
摸 魚 兒
張 翥
問西湖、舊家兒女,香魂還又連理。多情欲賦雙蕖怨,閑卻滿奩秋意。嬌旖旎。愛照影、紅妝一樣新梳洗。王孫正擬。喚翠袖輕歌,玉箏低按,涼夜為花醉。鴛鴦浦,凄斷凌波夢里。空憐心苦絲脆。吳娃小艇應偷采,一道綠萍猶碎。君試記。還怕是、西風吹作行云起。闌干謾倚。便載酒重來,尋芳已晚,余恨渺煙水。
【解析】詞之用字,務在精擇。“字字熨貼”,故能“意妙韻諧”。“熨貼”者,言其溫潤貼切,無絲毫粘滯生澀、虛飾造作之態,字字皆出于心底、流于筆端。蛻庵先生這首《摸魚兒》 最是得其風雅。
詩詞以“問”字發端者,實不多見,“問”句往往出現于末尾,作為情感脈絡自然延伸的點睛之筆,如稼軒《永遇樂》:“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或是沒有“問”字的問句,以順問或反詰加強語勢,形成情緒上的回旋往復,如秦觀《踏莎行》“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美成《六丑》“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易安《聲聲慢》“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稼軒《水龍吟》“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等等。此處偏作拗語,劈頭一個仄聲字“問”,突起驚心。雙蕖遭折,于惘然間為詞,心頭涌動著的是憐惜,是對其舊時姿貌的依戀和神往。詞人希望魂兮歸來,在水面重現并蒂、“連理”的光采,真是情癡意迷,心念切切。其實是,詞人的目光在湖塘搜尋那曾經有過的花影,但是他偏不說“看”,卻用一“問”字,把單向、顯性的視覺行為變成雙向、隱性的心靈交感,從而使深層情緒和意識得到自然的顯現。“多情”兩句是倒捲之筆,謂“雙蕖”既折、因見滿湖蕭條而“欲賦”為“怨”。詞人把荷塘形象地比作少女的鏡匣,一方面是關照上文比綠萍紅蕖為“舊家兒女”的人格內容,一方面啟發下文“照影”、“梳洗”的想象。“閑卻”猶言“閑著”、“空著”(“卻”在這里是語助詞)。失卻了“雙蕖”,滿湖也便沒有了生氣,一個“閑”字說盡了往時的花之神韻和現時的湖之凄寂,生動地寫照了“香魂”已逝而鏡奩空在、從此冷落的慘象,既具有直觀意義,又富有想象余地,含蓄深婉地通過狀景擬物寫出了心中一片哀怨。詞貴意曲。一首好詞,其抒情意脈必定是婉曲深致,極盡跌宕。“嬌旖旎”,從極哀處跌入遐思,是紅妝弄影的嬌態激起了一種興致、一種熱情、一種癡迷。“為花醉”三字,字字沉響,擲地有聲,是抑中之揚,以一“醉”字收結上片,以“問”(花) 到“怨”(花)到“愛”(花) 到“醉”(花),心理過程由實到虛,情緒內容由現時性到回溯性,無論狀物寫景,均以情潤之,故用字妥遛,造語自然,而深得奧曲之妙。
過變處乃虛實轉捩處。“鴛鴦浦”、“凌波夢”承前境,由虛而實。曹植《洛神賦》 有“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句,寫意想中洛神之來,但終竟限于人神之隔、含恨而去。蘇軾《菩薩蠻》 因有“長愁羅塵凌波去”之句,看一 “愁”字寫盡此意。“雙蕖”可謂名符其實的凌波仙子,以之隱比洛水女神,自十分熨貼。此拈出一個“夢”字,概盡曹子建《洛》賦旨義,傾訴了種種的企盼和惆悵,隨著虛一實的轉換,照應著前一“醉”字。“醉”是一往情深的心之醉,是對現實憧憬的精神滿足,“夢”只是一相情愿的幻之夢,是對非現實欲望的精神隱遁。在讓人心意蕩漾的“鴛鴦”浦頭,懷著舊念和熱望,強烈的內心追求與現實情境之間是那樣地無法平衡,這只能用一個“凄”字來作概括。“斷”作“盡”講,但其涵義卻比“盡”豐富得多,是“夢”的突然結束,是“凄”的心理驚覺。心中凄涼,醉夢不竟,境有所承而情已見轉。張翥另有 《水龍吟》(西池敗荷) 中“凌波夢斷,可憐零落,一奩環佩”,亦同此意境。“空憐”,“空”是“徒然”、“枉然”。杜甫 《蜀相》 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句,“空”、“自”對舉互義,是詩人主體情感對客觀物境的投入,以主觀對客觀的否定寫情; 這里是詞人主觀感受的逕自生發,以客觀對主觀的否定說意,因而包含有一種清醒的現實精神和解釋欲望。陸游《訴衷情》“胡未滅,鬢先狀,淚空流”、高適《燕歌行》“征人薊北空回首”同此,與杜詩之“空”均有一字“千鈞之重”(江順詒 《續詞品》)。“吳娃小艇應偷采,一道綠萍猶碎”,“應”是懸想詞,“想必”,高適《燕》詩中“玉筯應啼別離后”亦此。“猶”表示仍尚。這兩句,前為虛揣,后為實指,但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全由 “空憐”的現實心境勾系著,因而使“偷采”的虛中之實如此真切,也使“猶碎”的實境中足以生發出豐富的聯想內容。“闌干謾倚”,詞作中“倚闌”(或“拍欄”)多用以寫愁悶,如李煜“獨自莫憑欄”、“稼軒“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少游“當此時、寂寞倚闌干,成愁結”等,此處則更以一“謾”字寫出躊躇無著、一無聊賴的精神失落。意欲“尋芳”而偏卻“已晚”,這里不說芳跡已無,只說“尋芳已晚”。“尋”表現的是一種精神企求,與“尋芳”聯系著的往往是愁悶不展的情結,黃庭堅《一落索》有云:“愁來即便去尋芳,更作甚、悲秋賦。”在“尋”的心理欲念與“已晚”的現實境況的反差中,直逼出“余恨”二字,結句以一片渺茫的煙波烘托出詞人內心的極度凄涼、傷感的情緒。寓“恨”于“水”,自 《詩經》以來,不絕于文,這里一個“渺”字,與 《湘夫人》 中“目眇眇兮愁余”之“眇”直是不同,“眇”從目,用以表目力之窮,“渺”從水,用以形水之茫茫,從而又含窮目之意,在這個省略了動詞的句子中,以其空間透視和時間延伸上的獨特的語言效果,使“煙水”的意境更趨朦朧化、詞義更趨抽象化,擴充了“恨”的意義涵量,通過望斷煙水的聚凸式視角展示了其抑而不平的精神痛苦,為全詞留下了一個極富情味的特寫鏡頭。
蛻庵先生早年居于杭州,此詞當是其時所作。詞以“問”字張目,以“恨”字綰結,對“雙蕖”,關切、愛憐之情一跌再跌,悵然、凄涼之意一迭再迭,關紐處以仄聲字作推助,使情感意脈的延伸如波行水動,全詞“歌誦妥溜”(張炎 《詞源》),而極抑揚頓挫之妙。
張翥另有 《解連環》(留別臨川諸友),其中 “秋滿關河,更誰倚、夕陽橫笛”一“滿”字、“江頭楚楓漸赤”一 “赤”字、“趁一舸、千里東歸,眇天末亂山,水邊孤驛”一“眇”字,《水龍吟》(西池敗荷) 中 “雨葉敲寒,露房倒影,秋聲驚碎”、《陌上花》(使歸閩浙,歲暮有懷) 中 “滿羅衫是酒,香痕凝處,唾碧啼紅相半”、《摘紅英》(春雨惜花) 中 “鶯聲寂。鳩聲急。柳煙一片梨云濕”等句,他如 《蝶戀花》(柳絮)“瘦盡柔絲無一把”、《掃花游》(落紅)“洗春雨急,碎萬點胭脂,蕩空無影”等等,均用字熨貼,而極 “典雅溫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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