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戲·妻妾敗綱常梅香完節操》解說與賞析
本篇見《連城璧》第8回。
故事講萬歷間江西有個叫馬麟如的讀書人,有一妻羅氏,一妾莫氏,還收了一個丫環叫碧蓮的做通房,僅妾生一子。生子之年馬得重病,看看絕命,其妻妾均矢誓守節,唯碧蓮并不爭誓,唯喏在兩可之間。病愈后因學業荒疏,遂無心科舉,與一個朋友萬子淵一道到揚州行醫。因醫好知府癥候,備受優待,后知府升陜西副使,也隨知府到陜西,留萬子淵在揚州。不幸萬子淵病故,被誤為馬麟如。于是馬麟如妻妾爭相嫁人,碧蓮卻情愿撫孤守節。馬麟如在陜西得副使提攜,重新讀書中舉,回到故鄉,感碧蓮之義,立為正妻。后馬中試為官,原來的妻妾均未得好報云云。
本篇是擬話本中常見的倫理小說。李漁在青年男女的愛情和擇偶問題上向來不是封建禮教的頑固信徒,他的不少愛情小說大多傾向男女有由戀愛,嘲弄非人性的男女大防,屬開明派,多少沿襲明季反理學思想的余緒。但在家庭關系上卻持著傳統禮教觀念,肯定多妻制,也肯定寡婦再嫁是敗壞綱常的失德行為。也就是說,在李漁看來,未婚女子如果沒有求偶自由是違反人性的,死了丈夫的婦人的人性則應該扼殺。這恐怕是封建社會大部分在男女問題上比較開明的士大夫所同具的半拉子開明觀點。這種觀點不僅是傳統的倫常思想所造成,也是男權社會男子自私的性占有的特征,害怕自己占有過的女人再為別人所占有,卻從不以守一而終的道德去要求男人。
然而李漁懂得人性是扼殺不了的。寡婦大都要改嫁,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男人落得大方點,或者說,偽裝得大方點。小說開頭的一段“激情”哲學是很有趣的,可說是男性占有者的見道之言,也是挽回性占有權的最后一計。小說就從激將法展開了一個“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情節,說明守節與否在于女人的品質,而李漁站在男性占有者的立場則贊揚了這種品質。
這篇小說的戲劇性在于它使男人親眼看到了自己“死后”妻妾們的行為,信誓旦旦的背棄而去,原先未曾寄予希望的卻為他守節撫孤。人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身后的家庭變化,是非只能讓別人去評說。現在這死人“復活”了,自己看到了結果,人性統統展示在他的眼里,由他親手加以報仇。這就把戲劇沖突自始至終密集到了一個人的生涯里,因與果濃縮了,對比度提高了,使這類故事通常必須用的懲勸手段“天理昭彰”變成了“人理昭彰”,確是一個新穎的構思。
為此,小說安排了一個誤傳馬麟如死訊的情節。誤會常是構成喜劇的重要因素,但一般作品中大抵用之于造成發噱的細節,用以作為情節的基本骨架的也常常以誤會制造人物關系的一連串錯亂以生發出喜劇效果。最有名的如莎士比亞根據羅馬喜劇家普勞圖斯的 《孿生兄弟》改編的《錯誤的喜劇》便是。李漁卻只用一個籠罩全局的大誤會作為顯示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的關鍵,使這個誤會從情節到造成戲劇糾葛的水平,提高到決定人物關系和貫徹作者的人生評價的水平。應該說是將誤會因素的運用發展到極點了。
“死人的復活”顯示了三個女人的靈魂。小說贊揚了完節操的梅香,這當然是夫權社會的倫常標準的評價。但是如果撇開了這一女子以守貞為美德的倫理偏見,就性格論,碧蓮的不矜不伐、表里如一的品質也的確要比面諛心離,食言而肥的一妻一妾可愛得多。“一死一生,乃見交情”,就是不講夫婦關系,人與人之間也不能說變就變,薄情寡義。碧蓮守節撫孤的自我犧牲從人情上看是有其可肯定的一面,這里有著超越封建道德之上的做人的道德。羅氏和莫氏在丈夫死后要尋求自己的幸福也未可厚非,如果不為封建倫常觀念所囿,無寧說是正當的。但是男人的遺骨不放在心里,虐待孩子、席卷家產而去,畢竟有虧做人的道理。作者的褒貶也未可責以頭腦冬烘。馬麟如回家和碧蓮、稚子相會的場面之所以動人,并不僅僅由于作者對敗綱常和完節操的褒貶態度,在人性上是有喚起讀者共鳴之處的。小說至今還有生命力,就因為它觸及了封建道德感情以外的更廣泛的人情。
從小說的藝術結構來說,情節發展到馬麟如和碧蓮重逢,已達到高潮。至此戛然而止,正恰到好處。后面的羅氏和莫氏的下場的交待,實系蛇足。這后面近一千字的敘述無非是說明夫死改嫁的婦女會如何受到社會的懲罰,如何沒有好結果,十足是宣揚封建倫理報應的落后內容。這是作者陳腐禮教觀念的產物,也是陳腐的敘事文學的老框子的因襲。這說明,刻意創新的李漁即使在藝術形式上也未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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