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文藝思想的探索
《淮南子》在文藝創作思想和理論的探索上,也取得了重要的成就,根據黨圣元《〈淮南子〉的藝術創作論和審美鑒賞論》的研究,主要涉及對“和”的概念的強調、創作與情感的關系、自由與法度的關系、形與神的關系、審美者的修養等問題。
《淮南子·覽冥訓》說“至陰飂飂,至陽赫赫,兩者交接成和,而萬物生焉”,指出“陰陽調和”是萬物生成的基本條件。“和”也是樂學理論的核心。自從周公制禮作樂后,傳統文明的核心是禮樂,禮要求秩序分明,樂強調萬物和諧。上古以來,歌、舞、樂呈現三位一體的關系,彼此配合、互不分離。《呂氏春秋·古樂》說“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這記載的就是上古的一個祭祀過程,屬于禮儀活動,且歌、舞、樂同時進行。自從儒家尊崇的圣人周公制禮作樂之后,先秦的儒家學者重視禮樂,而“樂”的使用要約束在“禮”的范圍,并為“禮”所制約,比如《詩經》的“三頌”(《周頌》《魯頌》《商頌》)就是宗廟祭祀的獻歌。先秦儒家討論的“禮”“樂”關系,實際上演變成政治與文藝的關系了。《淮南子》重視音樂的研究,《本經訓》說“夫人相樂,無所發貺,故圣人為之作樂以和節之”,即劉安認為古代的音樂來源于人們的快樂無所排解,圣人創作音樂進行和諧而節制的釋放,說明藝術創作來源于人們生產、生活的需要。
四川出土漢舞蹈畫像磚
(高文:《四川漢代畫像磚》,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7年)
《淮南子》重點強調了創作與情感的關系。荀子說“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荀子·樂論》),說明音樂的創作是人情感的自然流露,強調情感是創作的動力,使情感擺脫了政治性倫理道德的束縛。藝術創作本質上是情感的釋放。《淮南子·本經訓》說:
凡人之性,心和欲得則樂,樂斯動,動斯蹈,蹈斯蕩,蕩斯歌,歌斯舞,歌舞節則禽獸跳矣。人之性,心有憂喪則悲,悲則哀,哀斯憤,憤斯怒,怒斯動,動則手足不靜。人之性,有侵犯則怒,怒則血充,血充則氣激,氣激則發怒,發怒則有所釋憾矣。故鐘鼓管簫,干戚羽旄,所以飾喜也。衰绖苴杖,哭踴有節,所以飾哀也。兵革羽旄,金鼓斧鉞,所以飾怒也。必有其質,乃為之文。
意思是人都有喜怒哀樂的感情,并且有表現的欲望,歌、舞、樂都是人的心靈活動的記錄。當一個人有內在的喜悅情感沖動,到了壓抑不住的時候,就會奏響歡樂的音樂、發出美妙的歌聲、跳起歡快的舞蹈。歌、樂、舞不過是傳達快樂的媒介,而人強烈的喜悅情感才是根本性的決定要素,也就是說,主體內在的情感是完整藝術審美過程的發生和形成的根本原因。
徐州楚王墓舞蹈俑
文藝作品的審美價值主要體現在其所凝聚的情感上。《修務訓》說“故秦楚燕魏之歌也,異轉而皆樂,九夷八狄之哭也,殊聲而同悲,一也。夫歌者樂之徵也,哭者悲之效也,憤于中而應于外,故在所以感”,不同地域的音樂在感動人心的效果方面是一致的,正是因為其中激蕩著情感;《繆稱訓》說“寧戚擊牛角而歌,桓公舉以大政;雍門子以哭見,孟嘗君涕流沾纓。歌哭,眾人之所能為也,一發聲,入人耳,感人心,情之至者也”,唱歌和哭泣是每個人都會的技能,但有的人能夠感動人心,正是內心感情充盈的緣故。盡管由于地域和民族的不同、不同地區的文化有所差異,但用音樂表達情感是人類共有的。音樂正是本源于內心真實情感的流露,是“情之至”的產物,所以藝術創作必須以“情之至”為根本。
文藝創作固然以內在的情感為主,但外在的表現形式也不可忽視,這就涉及“情”與“文”的關系。《繆稱訓》說“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發外者也。以文滅情則失情,以情滅文則失文,文情理通,則鳳麟極矣”,意思是文藝是用來交接萬物的,感情蘊含其中便要顯露出來,用文藝湮滅感情就會失去真情,用感情湮滅文藝就會失去文藝。文藝和感情條達通暢,鳳凰和麒麟就會來臨。這說明文藝作品要與客觀的事實相符合,內心醞釀的情感已久到不得不發的時候,此時的作品最有感情,成功的作品要求“文”“情”兼備,主觀與客觀相適應,過分強調某一方面,都是偏頗的,要達到“必有其質、乃為之文”的境界。
情感的釋放又要有所節制。《泰族訓》說“今取怨思之聲,施之于弦管,聞其音者,不淫則悲。淫則亂男女之辨,悲則感怨思之氣,豈所謂樂哉?”,如果不能節制情感,則會導致泯滅男女之別、引發怨憤之氣的情形,這就不能稱為“樂”,因為“樂”的本質是中和。很顯然,這里以儒家的觀念為標準,但又不同意將藝術作為教化的工具,《俶真訓》說“弦歌鼓舞,緣飾詩書”是為了“買名譽于天下”,反對儒家將情感審美功利化的做法。
《淮南子》注重審美者的獨創作用。《淮南子·氾論訓》說:“譬猶不知音者之歌也,濁之則郁而無轉,清之則燋而不謳。及至韓娥、秦青、薛談之謳,侯同、曼聲之歌,憤于志,積于內,盈而發音,則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何則?中有本主以定清濁,不受于外而自為儀表也。”韓娥、秦青、薛談、侯同、曼聲都是古代著名的歌唱家,他們以美妙的歌聲獲得聽眾的認同,正是“憤于志,積于內”,屬于內心的意志積累奮發的產物。《說山訓》說“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說;規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沒有感情的充盈,雖然對象很美麗或勇猛,但不能打動人心。《主術訓》說“有充于內而成像于外”,指出內心充盈著活躍的情感,才能產生有價值的藝術作品。因此既要“中有本主”,要求心中有根本的主宰,內心充盈情感的力量;又要“自為儀表”,強調創作者的獨創性,建立自己的獨特風格。“中有本主”和“自為儀表”的關系,就是創作者的主體性和獨創性的結合,主體性是獨創性的前提。
《淮南子》也論述了創作過程中自由與法度的關系。《孟子·離婁》說“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規矩是方圓的基礎,《孟子·盡心》說“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要達到巧妙又要超越基本的規矩;《莊子·天道》說“不疾不徐,得之于手而應之于心”,《莊子·達生》說“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強調了在精熟法度的基礎上技藝達到自由的狀態。《淮南子》對熟練掌握對象法度達到自由創造的人物表達了贊賞,《齊俗訓》說:
故剞劂銷鋸陳,非良工不能以制木;爐橐埵坊設,非巧冶不能以治金。屠牛吐一朝解九牛,而刀以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何則?游乎眾虛之間。若夫規矩鉤繩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故瑟無弦,雖師文不能以成曲,徒弦,則不能悲。故弦,悲之具也,而非所以為悲也。若夫工匠之為連釠,運開、陰閉、眩錯,入于冥冥之眇,神調之極,游乎心手眾虛之間,而莫與物為際者,父不能以教子;瞽師之放意相物,寫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能以喻弟。今夫為平者準也,為直者繩也。若夫不在于繩準之中,可以平直者,此不共之術也。故叩宮而宮應,彈角而角動,此同音之相應也。其于五音無所比,而二十五弦皆應,此不傳之道也。
那些制木的良工、冶金的巧匠、屠牛的庖丁等,都能掌握對象的法度,因此能夠游刃有余,自由創造。藝術創作不能沒有基礎的“規矩鉤繩”,這是技藝巧妙的工具,而不是巧妙的原因,如果沒有這些工具,則再杰出的創作主體也難以有所作為。因此,創作者進入自由的創作境界后,對法度規律有了精熟的把握,在自由的發揮中有所超越,在法度的限制中有所創造,其中的關鍵是創作者的自如運用,這需要長期的文藝創作實踐過程的培養。
《淮南子》第一次從形與神的角度講述文藝和文藝創作的關系。《莊子》從本體論的角度論述形神,提出“形殘而神全”,這是為“道”的主體性張本。《荀子》提出“形具而神全”,肯定神對形的依賴關系,強調形神兼備。《淮南子·原道訓》說:“夫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則三者傷……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視,膋然能聽,形體能抗,而百節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視丑美,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精神訓》說:“精神盛而氣不散矣。精神盛而氣不散則理,理則均,均則通,通則神,神則以視無不見,以聽無不聞,以為無不成也。”將人的生命劃分為形、氣、神三方面,形指人的身體,氣指人的血氣,神指人的內在精神,神為形之主。形神關系反映在文藝作品中,就是要求創作重在傳神。《說山訓》說:“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說;規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所謂“君形者”指主宰形之神,西施的面目很美,孟賁的眼睛很大,但不能讓人產生愉悅和畏懼的感受,主要是作者只是突顯他們外在的“形”,卻未能表現出內在的“神”,只有外表沒有內涵,因此藝術表現重在傳神,而不能徒具外表。而傳神的關鍵是創作主體的精神情感的呈現,《覽冥訓》說:“昔雍門子以哭見于孟嘗君,已而陳辭通意,撫心發聲,孟嘗君為之增唏噓唈,流涕狠戾不可止。精神形于內而外諭哀于人心,此不傳之道。”正是雍門子內心積蓄了痛苦,表現在聲音上,才能打動人,這是真實情感的表露,因此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淮南子》不僅關注創作者的精神情感狀態,而且關注鑒賞者的審美差異。《齊俗訓》說“夫載哀者,聞歌聲而泣;載樂者,見哭聲而笑。哀可樂者,笑可哀者,載使然也”,鑒賞者的精神情感狀態對客體的現實表現具有消解作用;《繆稱訓》說“心哀而歌不樂,心樂而歌不哀”,而創作者的情感狀態又能影響創作的表現形態。這種“哀”與“樂”對立的狀態同時出現,說明對事物的認知取決于鑒賞者的情感狀態,而不是客觀對象的真實性。審美者的主觀情感色彩,對審美結果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客觀的審美對象能夠起到一定的激發作用,這個作用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反面的,但不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淮南子》還指出鑒賞者必須具有一定的藝術修養,才能把握審美對象的美學意蘊。《泰族訓》說“六律具存而莫能聽者,無師曠之耳也”,審美的對象是客觀存在的,但審美者如果沒有足夠的修養功夫,未必能夠辨別對象的優劣和高下。《人間訓》說:“夫歌《采菱》、發《陽阿》,鄙人聽之,不若此《延路》《陽局》。非歌者拙也,聽者異也。”陽春白雪的高雅之調,俗人聽了,認為不如下里巴人的通俗之樂,這是審美者的修養局限的緣故。因此,審美者要把握審美對象,必須具有一定的文藝修養,才能體會審美對象的內在意蘊,從而明確創作者的主觀表達。
《淮南子》的文藝創作思想和審美鑒賞理論的共同點是強調主體的作用,既包括文藝創作的主體,也包括文藝鑒賞的主體。儒家的文藝理論強調“溫柔敦厚”,要求溫和委婉的諷刺,道家的文藝理論強調“虛靜”“坐忘”,忘記自己而與萬事萬物融合為一,那么劉安對個體意識的強調,顯然是文藝思想的重要進步,反映了個體追求人格精神完善的愿望。主體性的突出與劉安的神仙思想也有關聯。神仙思想的出現,體現了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當人意識到自己是獨立的生命個體時,就會努力擺脫天帝、君王和祖先的附庸地位,開始思考生命的價值和生存的意義。生死是生命意識的核心,當人們意識到死亡的不可避免性,那么就會選擇與自然抗爭,傳說中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因而成為人們艷羨的對象,人們開始相信神仙世界的永恒,于是求仙問藥的行動應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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