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徵明
洞庭兩山,為吳中勝絕處。有具區映帶,而無城闉之接,足以遙矚高寄。而靈棲桀構,又多古仙逸民奇跡,信人區別境也。
余友徐子昌國近登西山,示余紀游八詩,余讀而和之。于是西山之勝,無俟手披足躡,固已隱然目睫間;而東麓方切傾企。屬以事過湖,遂獲升而游焉。留僅五日,歷有名之跡四。雖不能周覽群勝,而一山之勝,固在是矣。一時觸目攄懷,往往托之吟諷。歸而理詠,得詩七首。輒亦夸示徐子,俾之繼響。
昔皮襲美游洞庭,作古詩二十篇,而陸魯望和之。其風流文雅至于今,千載猶使人讀而興艷。然考之鹿門所題,多西山之跡;而東山之勝,固未聞天隨有倡也。得微陸公猶有負乎?予于陸公不能為役,而庶幾東山之行,無負于徐子。
——《文徵明集》
〔注釋〕 具區:又名震澤,即太湖。 城闉:城外曲城的重門,亦泛指城門。 靈棲桀構:人杰地靈之意。桀,同杰。 徐昌國:即徐禎卿,昌國為其字,蘇州人,少與唐寅等號“吳中四子”,著有《迪功集》等。 方切傾企:正急切地盼望一游。 皮襲美:即皮日休,襲美為其字,外號鹿門子等,晚唐文學家,湖北襄陽人,著有《皮子文藪》。 陸魯望:即陸龜蒙,魯望為其字,自號天隨子等,晚唐文學家,江蘇蘇州人,著有《甫里集》。
翻開《文徵明集》,山水田園的詩文幾乎占了一大半,可見文徵明對于自然的濃郁興趣。他少時曾有濟世之志,然屢試不第,遂有隱逸之想,書畫極負盛名。后雖一度廁身朝廷,然身處廟廊而心存泉石,三年后即掛冠歸鄉,一生遍游吳中山水。他的洞庭兩山紀游詩一直很受人稱誦。此篇《游洞庭東山詩序》,表露了他對古人高潔之操、曠遠之懷的追慕,同時也發抒了一種恬淡蕭遠的情懷。
《詩序》中寫道:“昔皮襲美游洞庭,作古詩二十篇,而陸魯望和之。其風流文雅至于今,千載猶使人讀而興艷。”皮日休和陸龜蒙都是晚唐詩人,生性傲誕,早年雖有佐國之志,然場屋屢屢受挫,遂隱居鄉間,放浪山水,一號閑氣布衣,一稱江湖散人。懿宗咸通年間,皮日休東游至蘇州,與陸龜蒙相識,彼此唱和,《詩序》中提及的洞庭西山詩,即是此時所作。皮、陸的詩,頗有韓愈遺風,奇峻冷峭,透發出一股清逸之氣。如皮日休的《初入太湖》詩:“悠然嘯傲去,天上搖畫艗。”他的《明月灣》詩則表現了一種退居林壑、流連泉石的閑情:“野人波濤上,白屋幽深間。曉培橘栽去,暮作魚梁還。清泉出石砌,好樹臨柴關。對此老且死,不知憂與患。”文徵明追慕這種曠達的襟懷和蕭遠的逸氣,所以說:“千載猶使人讀而興艷。”他的七首《游洞庭東山詩》,與皮、陸的洞庭詩在精神上是一脈相通的。如他的《宿靜觀樓》:“秋山破夢風生樹,夜水明樓月在湖。”又如《翠峰寺》:“空翠夾輿松千里,斷碑橫路寺千年。遺蹤見說降龍井,裹茗來嘗悟道泉。伏臘滿山收橘柚,蒲團倚戶泊云煙。書生分愿無過此,悔不曾參雪竇禪。”一股清逸之氣如曉風拂來,爽人心懷。山水本無性靈,而一經中國文人的體味繪摹,即所謂“一時觸目攄懷,往往托之吟諷”,就使人感到一種平靜悠遠的意味。
中國的詩畫絕少描繪驚濤駭浪、亂石穿空的動態場景,文徵明的《石湖清勝圖》、《滸溪草堂圖》諸畫,都氤氳著一片閑靜之氣。誠如林語堂所說:“平靜與和諧是中國藝術的特征,它們源于中國藝術家的心靈。中國的藝術家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與自然和睦相處,不受社會枷鎖束縛和金錢的誘惑,他的精神深深地沉浸在山水和其他自然物象之中。”(《吾土吾民》)可見,中國文人的詩畫所滲透的對于自然山水永無倦意的徜徉流連,以及透過自然山水而表現出來的幽深清雅的審美情趣,體現了中國藝術特有的境界。文徵明的此篇詩序就是一個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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