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黃庭堅
駒父外甥教授:別來三歲,未嘗不思念。閑居絕不與人事相接,故不能作書,雖晉城亦未曾作書也。專人來,得手書,審在官不廢講學(xué),眠食安勝,諸稚子長茂,慰喜無量。
寄詩語意老重,數(shù)過讀,不能去手,繼以嘆息。少加意讀書,古人不難到也。諸文亦皆好,但少古人繩墨耳,可更熟讀司馬子長、韓退之文章。
凡作一文,皆須有宗有趣,終始關(guān)鍵,有開有闔;如四瀆雖納百川,或匯而為廣澤,汪洋千里,要自發(fā)源注海耳。
老夫紹圣以前,不知作文章斧斤,取舊作讀之,皆可笑。紹圣以后,始知作文章,但以老病惰懶,不能下筆也,外甥勉之,為我雪恥。
《罵犬文》雖雄奇,然不可作也。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慎勿襲其軌也。
甚恨不得相見,極論詩與文章之善病,臨書不能萬一,千萬強學(xué)自愛,少飲酒為佳。
所寄《釋權(quán)》一篇,詞筆縱橫,極見日新之效。更須治經(jīng),深其淵源,乃可到古人耳。《青瑣》祭文,語意甚工,但用字時有未安處。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文章最為儒者末事,然索學(xué)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壯,如滄江八月之濤,海運吞舟之魚,又不可守繩墨令儉陋也。
——《山谷集》
〔注釋〕 洪駒父:洪芻,字駒父。豫章(今江西南昌)人。黃庭堅之甥。著有《老圃集》。 晉城:進(jìn)城。 四瀆:《爾雅·釋水》:“江、淮、河、濟為四瀆。四瀆者,發(fā)源注海者也。” 紹圣:宋哲宗年號(1094—1097)。 襲其軌:蹈其前轍。
本文是黃山谷59歲時的作品,可以說是江西詩派最重要的理論綱領(lǐng),九百年來,在詩壇上有著廣泛的影響,也引起詩論家們熱烈的爭論。
文中最受人注意的是“無一字無來處”和“點鐵成金”的論點。批評者們以此作為山谷提倡蹈襲和剽竊的證據(jù)。宋人魏泰《臨漢隱居詩話》就批評說:“黃庭堅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僻也。”金人王若虛《滹南詩話》也說:“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近代學(xué)者也多認(rèn)為山谷的主張,是以借鑒代替創(chuàng)造,以因襲拼湊代替推陳出新,帶有片面追求形式的傾向。
其實,山谷的詩作及詩論,有個最主要的特色,就是在藝術(shù)上的革新精神。求變求新,自辟蹊徑,戛戛獨造,力爭上游,以“自成一家”為最高目標(biāo)。他的“無一字無來處”,實質(zhì)上是要盡可能地吸取前人詩文語言技巧,像杜甫、韓愈那樣,在借鑒的基礎(chǔ)上達(dá)到創(chuàng)新的目的,這就是“以故為新”。他的“點鐵成金”,是要把古人詩文中沒有詩意或詩意不足的語句,點化改易為自己的有濃郁詩意的詩句,或是把古人詩中的意境、形象,換了一個形式更生動地表達(dá)出來。這種主張跟杜甫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韓愈的“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進(jìn)學(xué)解》)并沒有什么二致。文中批評洪駒父的詩文“少古人繩墨”、“用字時有未安處”,并主張可更熟讀司馬遷和韓愈的文章,以期達(dá)到古代優(yōu)秀作家的高境。只有認(rèn)真學(xué)習(xí)前人,才能真正做到陳言務(wù)去,山谷是深明兩者間的辯證關(guān)系的。
山谷在信中還強調(diào):“凡作一文,必須有宗有趣。”宗,宗旨;趣,趨向。宗趣,即作品的主題思想。他取古人之陳言,只是供“陶冶”之用,而不是生搬硬套,摹擬因襲。我們結(jié)合起黃庭堅其他論述,則可知黃氏并不忽視文藝作品的社會功用。他認(rèn)為文章應(yīng)“規(guī)摹遠(yuǎn)大,必有為而后作”(《王定國文集序》)、“文章本心術(shù),萬古無轍跡”(《寄晁元忠》),所以對杜甫詩的“善陳時事”(《潘子真詩話》引)大為贊賞。山谷還強調(diào)說:“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dāng)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與王觀復(fù)書》)可見黃庭堅詩論中,除了重視詩歌的句法、律法等形式方面的“法”外,還有重視其思想內(nèi)容的“理”的一面的。“法”與“理”相輔相成,不可偏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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