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溪曲(三首選二)·陳方恪
其一
曲罷真能服善才,十年海上幾深杯。
不知一曲梁溪水,多少桃花照影來。
其三
燈痕紅似小紅樓,似水簾櫳似水秋。
豈但柔情軟似水,吳音還似水般柔。
陳方恪,字彥通,江西義寧(今修水)人,陳衡恪之弟,晚清同光體著名詩人陳三立之子。近代學者陳衍曾贈以詩云:“詩是吾家事,因君父子吟。”說明他們父子數人皆能詩。這組《梁溪曲》,是詩人有感于京師南妓而作。他在詩的跋尾中說:“前清末年,京師南妓最盛,皇室貴胄,莫不惑溺,遂以苞苴女謁亡國。而梁溪亦成北來南去之李師師。”蓋清朝末年,江南一帶(主要是蘇州、無錫)年輕女子流落北京,失身為娼,供皇室、貴族享樂。詩人有感于清朝的腐敗,導致滅亡,遂寫下此詩。
其一是寫南妓歌聲之美妙、容顏之俏麗,個中還隱隱寓有譏諷之意。“曲罷真能服善才”,語本白居易《琵琶行》:“曲罷能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琵琶女昔年在京從師學藝,練就了一手高超的彈奏技術:“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灘。”正因為她能彈出如此美妙的琴聲,所以能教著名的樂師衷心佩服。陳方恪借用此句稍加變化,所詠京師南妓歌喉之妙便可見一斑。傳統詩詞中每每用典,因為典故含有豐富的信息量。僅此一句,我們不但得知此女善歌,而且了解到她的身份為一歌妓。這就為下文作了自然而然的鋪墊;即使讀其二、其三,毋需解釋,即知所詠者為誰。
“十年”一句,說明這些妓女不是從梁溪直接來京,在這之前,她們曾在十里洋場的上海鬻歌賣笑。“幾杯深”三字,言簡意賅,讓我們聯想到當時上海燈紅酒綠的生活,以及這些妓女們一杯復一杯向客人勸酒的場面。五代薛昭蘊《浣溪沙》詞云:“意滿便同春水滿,情深還似酒杯深。”亦侑酒之辭,意思相近,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此句的內涵。詩之后二句非常優美。它用華麗的語言抒發議論,暗寓諷喻,而且音韻宛轉,富于詩情畫意。“一曲梁溪水”,既點明了南妓的故鄉,也暗示了所唱的乃南方家鄉歌曲。更為巧妙的是,它能在我們審美的過程中,調動我們的視覺與聽覺,一方面覺得那清悠悠的歌聲好似梁溪中的流水,婉美動人;一方面又感到在這清清的梁溪中,飄蕩著片片桃花,景色如畫。而“照影來”三字,則又隱隱約約出現了人物:她是踏歌的姑娘們,還是尋芳的小伙子,都是不確定的,只能由我們的想像來補充了。不過前人曾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佐證,陸游《沈園》詩云:“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說的是他年輕漂亮的妻子唐琬。那么不妨說這里所詠的便是江南少女了。詩人如此著力描寫,是不是在贊美南妓呢?我們說,不。在這兩句之前,冠以“不知”二字,就帶有諷刺意味。就詩意而言,詩人莫不已知;已知而曰不知,其中就寓有嘲諷,但非常含蓄。
其三寫京師妓館之高華清雅以及所藏妓女之柔媚嬌艷。如果說第一首是通過想像寫遠在江南的景色,那么此首則是以直觀與直感的方式寫近在京城的妓館風情。詩人用筆極為精審,只是抓住妓館極有特征的景物略加點綴。其一曰燈,舊時妓館門前皆懸一燈,并在燈罩上標有妓館或妓女的芳名;其二曰簾,繡幕珠簾,掛于門前,以間內外。此景在生活中本屬尋常,可是一經詩人點染,幾同仙境。我們讀著前兩句,仿佛看到一盞紅燈,光線迷離,在這燈后,恍惚有一座豪華的小紅樓。待走進此樓,又見璀燦晶瑩的珠簾上閃爍著一道道光波,好似秋水的漣漪。于是乎令人感到清涼幽靜,恍如置身九月涼秋。看到這里,我們不得不驚嘆詩人體物之工。又娼家所居,一般都叫做青樓。此處不稱青樓,而說像一座小紅樓,表明樓中妓女已不屬于下等娼妓,而已相當“高級”了。細按此二句詩意,似亦有所本。唐人李商隱《春雨》詩云:“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是寫他到戀人(也許是妓女)所居之處隔雨相望。陳方恪的構思很可能受到他的啟迪。李詩中有“紅樓”、有“燈”、有“珠箔”,也寫到天氣或心態之“冷”。陳詩大體相同,唯將“珠箔”以“簾櫳”代替,而詩中的“水”與“秋”則是李詩“冷”字的具體化。尤為重要的是,在藝術手法上有所借鑒。李詩以色彩(紅)與感覺(冷)相映襯,造成雅致清幽的意境;陳詩也是以色彩(紅)與感覺相映襯,造成清幽雅致的意境。于是,一個本來庸俗低賤的妓館便以高華清雅的姿態出現在讀者面前了。
詩之三、四兩句,漸及人物。江南女性,素以溫柔著稱。詩人寫南妓的溫柔,從內在的性情,到外在的音調,都刻劃得十分妥帖。水是物體中最富于柔性的,用水來比喻柔情,始于宋人寇準,其《江南春》之三云:“柔情不斷如春水。”而后秦觀又寫入《鵲橋仙》詞中:“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此處陳方恪寫京師南妓,不僅那脈脈柔情比水還軟,而且一口吳儂軟語,更像水一般柔軟可人。古人謂畫人物有“頰上添毫”之妙。陳方恪在刻劃南妓形象時,獨添上“吳音似水”一筆,便覺這個女子裊裊婷婷,婀娜嬌艷,呼之欲出了。
以上是兩首七絕。七絕宜字少意多,力避煩瑣重復。可是陳方恪寫此詩時,一任感情的自由發揮,不避重字。特別是第三首,首句連用兩個“紅”字,次句用了兩個“水”字,三、四兩句又各用一個“水”字。重復之多,實所罕見。然而我們讀了,不覺其煩瑣重復,反而覺得自然流暢,詩意層層推進,非如此不足以表現所寫的內容。這就不能不令人驚嘆詩人藝術手法的高明!
近人陳衍嘗論陳氏之詩曰:“衡恪真摯,而方恪則名貴。”(見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編)所謂“名貴”,即古代詩論中常說的富貴氣象。觀以上二詩,寫京師艷曲、梁溪桃花,寫紅樓燈痕、珠簾水影,莫不具有華貴氣象,讀之絕知非“三家村”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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