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在阿爾卑斯山麓的一個瑞士小城，18歲的貴族小姐朱莉和平民出身的家庭教師圣普樂相愛了。朱莉的父親德丹治男爵出于門第偏見極力反對，一對戀人被迫分離。圣普樂在絕望的痛苦中出游異國，以期忘掉他對朱莉的感情。朱莉則遵從禮教，屈服于父親的威嚴(yán)，嫁給了在年齡及宗教信仰上都有極大差距的俄國貴族沃爾瑪。婚后，朱莉成為賢妻良母并坦誠地告訴了丈夫自己過去的戀情。沃爾瑪對妻子與圣普樂之間過去的愛表示充分的理解，為體現(xiàn)自己對他們美德的信任，他把圣普樂邀至家中做孩子的家庭教師，待以真誠的友誼。從此，朱莉與圣普樂又朝夕相見，卻只能持之以禮，彼此都感到十分痛苦。圣普樂始終眷戀著朱莉，但朱莉已為人妻，只能極力自我克制滿腔熱情。朱莉忠實(shí)于丈夫，又不能完全忘懷往日對圣普樂的愛情，內(nèi)心存在著理智與情感的沖突。后來，朱莉因跳入湖中救她落水的兒子，染病不起，臨終遺書圣普樂，托付他關(guān)心自己的丈夫，教育她的孩子，并說自己以生命為代價獲得了永久愛他的權(quán)利。

【作品選錄】

我只花了一周的時間來游覽一個需要幾年才能詳細(xì)觀賞的地區(qū)，其原因，除了由于下雪我不得不離開此地以外，還因?yàn)槲蚁脍s回來等郵差，希望他的郵包里有你給我的信。趁我在此等你的信的時候，我給你先寫這封信，然后，如果需要的話，再就你的來信寫一封回信。

在這封信中，我不給你談我旅途的詳細(xì)情況和觀感；我寫了一篇游記，以后會寄給你的。在我們的信中，只能談與我們彼此有密切關(guān)系的事情。我要給你談一下我的心情，還要向你匯報一下你給我的錢是如何使用的。

我臨走那天，心里感到很痛苦和憂傷，但看見你顯得很高興，我也就感到安慰了；這種情形，使我處于有些沒精打采的狀態(tài)，這對一個心靈敏感的人來說，也沒有什么不好。我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慢慢前進(jìn)；有一個人給我作向?qū)В宦飞希野l(fā)現(xiàn)這個人真是一位朋友，而不是用金錢雇用的人。我想聚精會神地沉思，但經(jīng)常被一些突然出現(xiàn)的景物分散了我的心。有時候是高高懸掛在我頭上的重重疊疊的巖石。有時候是在我周圍噴吐漫天迷霧的咆哮的大瀑布。有時候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激流，它在我們身邊沖進(jìn)一個深淵，水深莫測，我連看也不敢看。我有幾次在濃密的樹林深處走迷了路。有時候在走出一個深谷時，看到一片美麗的草原，頓時感到心曠神怡。天然的風(fēng)光和人工培育的景物配合得十分巧妙，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卻處處可以看到人的手勞動的痕跡。在一個巖穴旁邊，有幾間房屋，我們看見了一些枯葉尚存的葡萄藤；在崩塌的泥土上長滿了荊棘和五葉地錦，在懸崖的果樹上還結(jié)有甜美的水果，在陡峻的山坡上也有莊稼地。

這塊奇異的地方之所以變得處處有如此奇妙的對比，不僅是因?yàn)橛腥耸值膭趧樱掖笞匀灰埠孟裨敢庠谶@里有一些與它相陪襯的景觀；它在同一個地方就千姿百態(tài)，面貌處處不同！東邊盛開著春天的花，南邊正在結(jié)秋天成熟的果子，而北邊卻還在刮凜冽的大風(fēng)；它在同一個時間匯集著四季的景色，在同一個地方有各種各樣的氣候，有各種不同的地形，平原的景致和阿爾卑斯山的景致配合得十分神奇。此外，還有光學(xué)的幻象；在山頂上，有些地方有陽光，有些地方?jīng)]有陽光，陽光和陰影相同，上午和下午照射的地方也有所不同。你可以想象得到，這一個接一個的景致不斷地吸引著我的注意力；在我看來，宛如劇場的布景；山峰的景色從上到下，可以一覽無余，比平原的景色更為醒目；平原的景色呈傾斜狀，愈遠(yuǎn)愈模糊，一個景物擋著另一個景物，使你看不清楚，看不真切。

在第一天，正是這些變化多樣的美景，使我心中恢復(fù)了寧靜。我贊賞這些毫無知覺的事物對我們激動的情欲產(chǎn)生的鎮(zhèn)定作用；我覺得哲學(xué)真是一文不值，因?yàn)樗鼘π撵`的影響，還不如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這種寧靜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夜，到第二天我心里更加安寧，因此，我認(rèn)為，其中必然有一些我尚不知道的原因。這一天，我翻越了一些不算太高的山，游覽了它們或高或低的峰巒，并且登上了我能攀登的最高的山峰。在走完了云霧籠罩的山路之后，我到了一個較為明亮的處所，突然間，我看見山下風(fēng)云驟起，雷電交加，一陣暴雨；這種情景，哲人憑空想象，是想象不出來的，因?yàn)樗酝鶝]有見過，而現(xiàn)在即使見到，也只能觸景生情，把此地的特征記憶在心。

在這個地方，在我周圍的清新空氣中，我找到了我心情變化的真正原因，而且明白了為什么我又恢復(fù)了久已失去的內(nèi)心的寧靜。的確，盡管任何人到了這里都有這種感覺，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覺察其原因；高山上的空氣清新，使人的呼吸更加暢快，身體輕松，頭腦非常清醒，心情愉快而不激動，情欲也得到了克制。在這樣的地方，心中思考的問題，都是有意義的大問題，而且隨著所見到的景物的大小而增減其重大的程度，感官也得到一種既不令人過于興奮、也不令人產(chǎn)生肉欲的美的享受。看來，站在比人居住之地高的地方，就會拋棄所有一切卑下的塵世感情；當(dāng)我們愈來愈接近蒼穹時，人的心靈就會濡染蒼穹的永恒的純潔。人到了高空之地，心境變得凝重而不憂慮，平靜而不消沉，對自己的存在和能思想感到快樂： 非分的欲念淡漠了，內(nèi)心的痛苦也就消失了，全身都有一種輕松和甜蜜的感受。因此，風(fēng)景宜人之地，可以使人的情欲有益于人，而不像在其他地方使人受到折磨。我不相信人們在這樣的地方長住，會產(chǎn)生騷動的情緒和無病呻吟的心情；人們沒有把山區(qū)有益健康的清新的空氣浴，當(dāng)作醫(yī)治疾病和整飭風(fēng)尚的良藥之一，這使我感到吃驚。

宮殿、庭院、劇場何足道，

且看那山巔綠草叢中長出的

橡樹、黑松和山毛櫸，

它們頭頂著天，高入云霄。

你想象一下我剛才給你描繪的景致，你就可以對我當(dāng)時所在的美妙地方有一個大致的輪廓。你想象那些變化多樣的風(fēng)光，廣闊的天地和千百處使人感到驚駭不已的景觀，看到周圍都是鮮艷的東西、奇異的鳥和奇奇怪怪叫不出名字的草木，處處另有一番天地，另有一個世界，心里真是快樂極了。眼中所看到的這一切，五色斑斕，遠(yuǎn)非言詞所能形容；它們的美，在清新的空氣中顯得更加迷人。清新的空氣使顏色更加鮮艷，事物的輪廓更加分明，處處都有觀賞風(fēng)景的好地方。山區(qū)的距離好像比平原的距離小；在平原上，沉重的空氣給大地蓋上一層帷幕，使人覺得地平線上的東西好像有難以容納之感。總之，山區(qū)的風(fēng)光有一種難以名之的神奇和巧奪天工之美，使人心曠神怡，忘掉了一切，甚至忘掉了自己，連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

要不是我在和當(dāng)?shù)鼐用竦慕煌懈械搅艘环N更加愜意的樂趣的話，我也許會把旅途的時間都花在觀賞風(fēng)景上了。你也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在描寫沿途見聞的時候，對于當(dāng)?shù)鼐用竦娘L(fēng)俗、簡樸的生活和心靈的寧靜，只輕輕地一筆帶過，對于使他們能過上幸福生活的安寧環(huán)境，沒有多加敘述，因?yàn)榘矊幍沫h(huán)境之所以能使他們生活幸福，是由于免除了苦難，而不是由于有什么快樂的享受。然而，我無法向你描述的，而你也很難想象得到的，是他們公允對人的厚道精神，是他們對一切由于偶然原因或好奇心理而到他們那里去的外鄉(xiāng)人的熱情接待。我就親身經(jīng)歷過一件使人很吃驚的事情： 我，誰也不認(rèn)識，只有一個給我?guī)返南驅(qū)В划?dāng)我有一天傍晚走到一個村莊的時候，每個人都很殷勤地請我到他家去住，弄得我不知到哪一家去好。我最后選中的那一家，他們是那么的高興，竟使我開始還把他們的熱情的表現(xiàn)，看作是有所貪圖。使我非常吃驚的是： 我在他們家?guī)缀跸裨陲堭^那樣飽餐了一頓，但第二天主人卻拒絕收我的錢，而且聽我說要付錢，還感到很不高興。我到處都遇到這種情形。這種對人冷熱適中的純潔的好客之心，由于態(tài)度殷勤，竟使我起初還以為他們有貪圖好處的打算；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想法完全錯了： 我在整個旅途中，竟找不到一個地方花一個巴達(dá)貢。真的，這里的主人們供給我食宿，都不收我的錢，仆人們?yōu)槲曳?wù)也不收費(fèi)，此地連一個乞丐也沒有，錢怎么花法呢？再說，在上瓦勒，錢是很稀少的，然而，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居民們才非常愉快；這里的食物很豐富，但不外銷，在他們內(nèi)部也沒有奢侈的消費(fèi)；山里的莊稼人把勞動看成一種樂趣，沒有一個人不勤勞耕作。如果有朝一日他們的錢多了，他們肯定會變得比現(xiàn)在窮的。這一點(diǎn)，他們是看出來了的，因此，這里雖有金礦，也不讓任何人開采。

下瓦勒的居民的做法，與上瓦勒的居民的做法恰恰相反；我開頭感到很奇怪，在去意大利的路上，人們對旅客大敲竹杠，我怎么也不明白，在同一個民族中，做法何以如此不同。有一個瓦勒人對我解釋說：“在河谷地區(qū)，來往的外地人都是商人；這些人只知道做生意和賺錢。在他們所賺的錢當(dāng)中，讓我們也得一點(diǎn)，這是無可厚非的。因此，他們怎樣對待我們，我們也怎樣對待他們。此地是沒有什么東西招引外地人來的，所以我們認(rèn)為外地的人都不是為了謀利而來，我們接待他們，但不圖他們的錢財；來看我們的人都是客人，他們喜歡我們，我們也友好地接待他們。”

他還微笑地對我說：“再說，我們對客人的招待，也花錢不多，很少有人想從中牟利。”我對他說：“啊！我認(rèn)為你說得對，在不圖名不圖利、為生活而生活的人當(dāng)中，錢有什么用處？善于生活的幸福的人呀，我認(rèn)為，要在你們當(dāng)中愉快地生活，在有些事情上就要像你們這樣為人。”

在他們對我的接待中，最使我感到高興的是，無論是對他們還是對我，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拘謹(jǐn)?shù)谋硎尽Ｋ麄冊谒麄兊奈葑永镎粘；顒樱孟駴]有我這個人在場似的，而我也單獨(dú)做我的事情。他們不對外地人來一套令人不舒服的虛禮，他們把外地人的到來，只當(dāng)作來了一位可以彼此交談的先生。如果我什么話也不說，他們便認(rèn)為我也愿意像他們那樣生活；如果我想按照我自己的方式生活，我只需說一句話就行了，他們一點(diǎn)也不會露出厭惡或吃驚的樣子。在知道我是瑞士人以后，他們對我的唯一表示是，說我和他們是弟兄；我在他們家里，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樣。他們對我所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不安的表示，也沒有想到我對他們給我的誠懇接待起初還抱有戒心，更不懷疑我想利用他們的接待貪圖安逸。他們自己一家人之間也是這么坦然的；到了懂事的年齡，孩子們和他們的父親是平等的，仆人和主人同在一張桌上吃飯，在家里和共和國里是同樣的自由，家庭是國家的縮影。

只有一件事情我不能自由自在地按我的做法辦；這件事情是： 吃飯的時間要拖得特別長。吃不吃飯，這可以由我自己決定，但我一旦上了飯桌，就要在飯桌上待好半天，喝好半天酒。用什么辦法使他們知道一個男人，一個瑞士男人，是不喝酒的呢？是的，我承認(rèn)，他們的酒是特別的甘醇，我也不是不喜歡喝，不過，還是希望他們不要強(qiáng)迫我喝。我常常看到，虛偽的人是很少喝酒的，飯桌上的矜持樣子往往表明他們是假正經(jīng)，表里不一。一個坦率的人，對喝醉之前的那些沒完沒了的親熱話，倒不怎么害怕，但飲酒要有節(jié)制，不可過量。這一點(diǎn)，和酒量如海的瓦勒人在一起，我可做不到，何況此地的酒是那么的醉人，飯桌上一點(diǎn)水也沒有呢。我怎么能夠在這么好的人面前傻里傻氣地裝正經(jīng)，做出不高興的樣子呢？所以說，我是明知不對而硬要喝醉的；他們不讓我付錢，我就只好付出我的理智。

另外還有一件使我很傷腦筋的事情： 在吃飯的時候，總看見女主人和她的女兒站在我坐的椅子后邊，像仆人似地伺候我吃飯，即使在官員的家里也是如此。看見臉蛋兒那么漂亮的瓦勒女主人和女仆伺候你吃飯，真叫人感到不安，即使我用法國男人對女人獻(xiàn)殷勤的辦法來掩飾我不安的心情，也是掩飾不了的。請你相信我的話，我說她們漂亮，她們就真的漂亮；她們那雙老瞧著你看的眼睛，真是美極了。

我到了這個地方，我就要尊重這個地方的習(xí)慣，何況她們又是那么的殷勤，所以，我只好像堂吉訶德在公爵夫人家里那樣，態(tài)度極其莊重，一聲不響地接受她們的服務(wù)。我有時微笑著把同桌吃飯的賓客的大胡子和粗魯?shù)臉幼樱c這些羞答答的年輕姑娘的迷人的臉蛋兒作一番對比；這些姑娘，你對她們說一句話，就會把她們弄得臉兒緋紅，使人看起來更加好看。但我覺得她們的胸脯又寬又厚，有點(diǎn)兒太刺眼；不過她們的胸脯的確是白嫩得迷人，這一點(diǎn)，可以和我用來與她們相比的模特兒媲美；你這獨(dú)一無二的、罩著薄紗的模特兒，我偷眼觀看你的輪廓，正是按照世界上最美的胸脯的漂亮的外形制作的。

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我對你隱藏得那么好的神秘的東西知道得這么詳細(xì)的時候，你也不必吃驚；盡管你用盡心機(jī)，我也能窺探其中的詳情，看出了一點(diǎn)，就可以推知另外一點(diǎn)；不管你多么警惕，裝扮得多么好，你也有某些疏漏的地方讓我看到了，雖然我不能用手去觸摸。貪婪的眼睛在花叢中肆無忌憚地觀看，看遍了薄紗下面的東西，使我的手也感覺到了那柔軟的彈力，盡管它不敢真的去撫摩。

她鼓鼓的乳房我已隱隱看到：

嚴(yán)實(shí)的衣裳休想把它遮擋，

情欲比眼睛的穿透力強(qiáng)，

能透過重重障礙，仔細(xì)端詳。

我注意到瓦勒的婦女們的衣服有一個大缺點(diǎn)： 外衣的背部鼓得像駝背似的，加上她們頭上戴的黑色小帽，讓人看起來樣子很奇怪。不過，她們的裝飾品倒是不過多，也不過少，的確是很漂亮的。我將給你帶回來一套按瓦勒女人的樣式制作的衣服，你穿起來一定很合身，因?yàn)樗前创说厣聿淖詈玫呐说臉幼蛹舨玫摹?

當(dāng)我心曠神怡地在這些鮮為人知、但頗值得一看的地方漫游時，朱莉，你在做什么呢？你的朋友是不是忘記了你呢？怎么能忘記朱莉呢！我寧愿忘記我自己，也不能忘記你呀；除了你，我這個便別無親友的人，形單影只，能有何作為呢？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在不同的地方，根據(jù)我的心境的變化，本能地體會到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意義。當(dāng)我心情憂郁時，我的心便來到你的心中尋求溫暖，在你所在的地方尋求安慰；這是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的感覺。當(dāng)我有高興的事情時，我也不獨(dú)享其樂；為了讓你能夠和我一起分享，我便呼喚你的名字。在旅途中，各種各樣的景物使我不斷恢復(fù)心靈的寧靜，我走到哪里，便把你帶到哪里。我的每一步路，都是我們兩人一起走的。我每看到一處景致，便趕快指給你看。我所見到的樹木，都給你遮蔭；我所見到的草地，都給你作休息之處。我有時坐在你身邊，幫助你觀賞風(fēng)景；我有時跪在你面前，出神地觀看你那值得多情的男人觀看的眼睛。當(dāng)?shù)缆冯y行的時候，我看見你像跟在母鹿后面的小鹿那樣，跟著我輕快地一下就跳了過去；在遇到激流的時候，我便把你輕軟的身體抱在懷里涉水過去，我心醉神迷地在湍急的水中慢慢前進(jìn)，在快要走過激流上岸時，我反而感到遺憾，巴不得抱著你在水中再多走一會兒。在這安謐的地方，一景一物無不使我想起你；大自然的動人的美，空氣的寧靜和清新，居民的純樸的風(fēng)俗，他們的舉止的安詳和得體，女人脈脈含羞的樣子和天真無邪的風(fēng)姿，總之，所有這一切賞心悅目的事物，使我無處不看到我所尋求的你的身影。

啊，朱莉，我要悄悄地告訴你，要是我這一生能和你一起生活在這些鮮為人知的地方，我認(rèn)為，我們感到快樂的，是我們的幸福生活，而不是人們投向我們的目光！我將把我的身心全都奉獻(xiàn)于你，同時我也將獨(dú)自占有你的心。我親愛的人啊，你將受到我對你的尊敬！甜蜜的愛情啊，我們的心將不停地享受你的美；令人陶醉的樂趣將使我們忘記歲月的流逝： 將來，當(dāng)我們終于到了老年，青春的火焰趨于平靜的時候，我們善于思考和判斷的心，將使我們在享受了青春的快樂之后，獲得溫暖的友誼。由青春的愛培育的誠實(shí)的感情，終有一天將使我們度過的漫長歲月得到充實(shí)；在那些幸福的人們當(dāng)中，我們將像他們那樣，履行人應(yīng)盡的職責(zé)；我們將始終如一地結(jié)合在一起，為圓滿完成我們的天職而共同努力，我們將不會白白地虛度此生便死去。

送信的人來了；我應(yīng)當(dāng)結(jié)束這封信，趕快跑去收你的信。我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著！唉！我在幻想中始終是很快樂的，但幻想一停止，我的快樂也隨之消失，而在現(xiàn)實(shí)中，我的心情又是怎樣的呢？

(李平漚、何三雅譯)

【賞析】

讓·雅克·盧梭是我們熟悉的18世紀(jì)法國杰出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他的社會政治思想體現(xiàn)了啟蒙運(yùn)動激進(jìn)民主派的傾向；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頌揚(yáng)自然、情感和自我，被公認(rèn)為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先聲。

《新愛洛伊絲》是盧梭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小說長達(dá)6卷，由163封書信和若干短簡組成。小說原名《朱莉，或新愛洛伊絲——居住在阿爾卑斯山麓的一個小城中的兩個情人的書信》，其情節(jié)借鑒了12世紀(jì)法國哲學(xué)家阿貝拉爾和他的女學(xué)生愛洛伊絲的戀情悲劇的框架，歌頌了18世紀(jì)現(xiàn)實(shí)生活中一對年輕戀人的純真愛情，故名《新愛洛伊絲》。

選文出自卷一第二十三封信，是男主人公圣普樂在熱戀中被迫離別朱莉來到華萊山區(qū)時寫的情書。從這封信中，可感受到兩個年輕人雖然分離但心心相印、合二為一的感情境界。信一開頭，圣普樂就向朱莉表達(dá)了他的相思情意： 他來到風(fēng)景優(yōu)美的華萊山區(qū)，“只花了一周的時間來游覽”，盡管這“需要幾年才能詳細(xì)觀察”，其原因就在于迫切地想趕回來等朱莉的信。這對戀人因朱莉父親的阻撓相隔兩地，離愁別緒、繾綣思戀只有通過頻繁的書信來往，盡情表達(dá)。信中圣普樂明確表示：“我將把我的身心全都奉獻(xiàn)于你”；“甜蜜的愛情啊，我們的心將不停地享受你的美”。他向愛人傾吐著相思之苦、肺腑之言，恨不得將在華萊山區(qū)的所聞感想一一告知愛人。就是這樣，小說通過一封封書信將這對年輕人的戀情描畫得纏綿悱惻、哀婉動人。在讀者看來，整部小說并非簡單的書信匯集，正如盧梭自己所言：“因?yàn)檫@時寫的已不是信，而是愛的頌歌。”這首“愛的頌歌”發(fā)表后，影響非凡，不斷再版。正像《懺悔錄》中記載：“這部《朱莉》使讀者的眼淚都流成山洪了。”閱讀這一封信，讀者能體驗(yàn)到主人公不可遏制的愛的激情，以及他們不得不壓抑這種感情而遭受的心靈的巨大痛苦。朱莉美妙多情、溫柔善良，圣普樂對她的愛如醉如癡、神魂顛倒。閱讀這信，今天的讀者或許還會覺得枯燥冗長，然而對于當(dāng)時被古典主義理性教條長期壓抑的法國人來說，卻耳目一新，產(chǎn)生了令人沉醉的美，激起他們同情的眼淚。

圣普樂對朱莉夢幻般的思念，通過華萊山區(qū)的景物襯托得愈發(fā)情真意切。圣普樂雖是一人出游，卻因愛情癡迷產(chǎn)生有朱莉伴游的幻影，穿林涉水處處感覺愛人就在身旁：“在這安謐的地方，一景一物無不使我想起你……所有這一切賞心悅目的事物，使我無處不看到我所尋求的你的身影。”在這里，景物美，情愫深，體現(xiàn)出《新愛洛伊絲》的另一大特色： 對大自然的出色描寫和熱情謳歌。千姿百態(tài)的湖光山色在圣普樂等人的信里情景交融地展現(xiàn)出來。自然的優(yōu)美同主人公純潔的感情聯(lián)系在一起，景為情生，情為景發(fā)，別具風(fēng)格。可見，自然景色的描繪實(shí)際也是小說主題的構(gòu)成要素。贊美大自然，突出了主人公純潔高尚的愛情，寄托著盧梭崇尚自然人性、追求歸真返璞的自然生活的理想。正如拜倫所說：“愛情必然把這嫵媚的風(fēng)光，與心靈所產(chǎn)生的純潔人物連在一塊。”朱莉和圣普樂是大自然的兒女，他們純潔、豐富的感情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得到最充沛的體現(xiàn)。哀婉動人的感情描寫與契合人物情感的大自然景色描寫融為一體，構(gòu)成盧梭作品獨(dú)特的感傷色彩和浪漫情調(diào)。《新愛洛伊絲》可以說為歐洲感傷主義和浪漫主義文學(xué)開了先河。

可是在優(yōu)美的字里行間，讀者也能感受到其中隱藏的矛盾，這就是“自然道德”與“社會道德”的沖突。作為一個卓越的啟蒙思想家，盧梭的《新愛洛伊絲》和他的其他理論著作一樣，其中寄寓了他的哲理思想。小說中的愛情故事被盧梭拿來作為表達(dá)其社會倫理思想的一個外殼，在序言中他即開宗明義：“我看到時代的風(fēng)尚，發(fā)表了這些書信。”從哲學(xué)角度來看，《新愛洛伊絲》是盧梭“回返自然”和“天賦人權(quán)”思想發(fā)展到成熟階段的標(biāo)志。盧梭是自然感情的崇尚者。他認(rèn)為，人生而有感情，依照自然法則而產(chǎn)生的優(yōu)美感情符合正常合理的“自然道德”。《新愛洛伊絲》中朱莉和圣普樂的感情是符合“自然道德”的純潔愛情。他們的愛誠摯而高尚。圣普樂在信中對朱莉說：“當(dāng)我心情憂郁時，我的心便來到你的心中尋求溫暖，在你所在的地方尋求安慰”；“而當(dāng)我有高興的事情時，我也不獨(dú)享其樂”，要共同分享。信的最后，圣普樂憧憬“由青春的愛培育的誠實(shí)的感情”將使歲月充實(shí)；他們在愛情的幸福中將“履行人應(yīng)盡的職責(zé)”而不虛度歲月。但是，他們的自然愛情卻與封建的“社會道德”有著尖銳的哲理沖突。盧梭曾借朱莉之口把“真正的愛情”看成“各種關(guān)系中最純潔的關(guān)系”，是自然賦予的神圣權(quán)利，而封建社會的門第偏見是“壓制天性的野蠻道德”。小說中，一對戀人以真摯感情為基礎(chǔ)的純潔無瑕的“自然道德”，被蒙上了貴族等級偏見的色彩，成為以父母意愿、家庭出身、財產(chǎn)地位等來定奪終身的“社會道德”的犧牲品。信的結(jié)尾：“但幻想一停止，我的快樂也隨之消失，而在現(xiàn)實(shí)中，我的心情又是怎樣的呢？”這里，圣普樂已經(jīng)有了愛情的理想將在冷酷的現(xiàn)實(shí)中幻滅的預(yù)感，因而內(nèi)心憂慮、郁悶、傷感。圣普樂在信中將上瓦勒自然純樸的民俗風(fēng)情極力贊美，也表達(dá)他對庸俗丑惡的現(xiàn)實(shí)社會道德的否定。通過朱莉和圣普樂的愛情悲劇，盧梭對封建等級制度提出了最猛烈的抗議，表達(dá)出自由、平等的觀念。

(陳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