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部專門探討法國文學的書籍中,對高等師范學校竟然一字不提,這可能是極其不公正的。應當對那些并不了解它,甚至對它一無所知的人提出的批評作出反應。因為,高師誠然是以平民百姓為其學生構成的少數國立學校之一,然而,它卻給了學生們一套終身的制服,即高師精神。
事實上,高師的確是一所精神學校。我并不以為這個學校培養出來的人都幽默、詼諧,但是,他們富有才智。他們是精神的信徒,也就是說物質的反對者。他們既不接受社會的影響,也不甘忍受身體的約束,他們穿的衣服下擺寬松、透氣,使他們得以在這沒有空間的生活中自在地活動——而這就是精神。
他們在法國的這種境遇,顯然不是絕無僅有的。但是,就多數情況而言,精神狀態通常都是依據一種志向或對塵世生活的棄絕而確立的。畫家、喜劇演員或作家都聽命于他們的繪畫、表演或寫作。神甫則棄絕了他們所想象的具有侮辱性質的生活的訓練。然而,高等師范學校學生一般并不具備什么天賦。而且,很少有批判性。他們的稟性,就是他們的天真。他們僅僅是精神的一代。他們的特點恰恰在于他們忽視現實,他們并不是理解現實,而是因為他們對它毫不懷疑。因此,他們在現實中總是無拘無束。他們無視意識危機,因為他們生來就與意識結下不解之緣,他們的政治趣味,不管是取自左或是右,在娛悅、理論和能力諸方面都達到同樣的高度。他們也感覺不到貧窮,因為,對他們來說,只存在精神上的財富,而且,他們持有收藏這一財富的銀箱的鑰匙: 高等師范學校可是一所富豪們的學校。
高師精神并不留給那些借助競爭的機遇而走上宇爾姆街的人。有一類人無法用考試來鑒定。一般說來,進入任何學校的準備工作,都是一次全身心的投入,是一項人為而隨意的加熱工作,一項精神能力的體力訓練。相反,進入高等師范學校的準備則是一次選擇,一種放松。這是精神領域面向富于思想的年輕人的毫不保留的、全面的開放。這就是科學院,是真正的學院,是柏拉圖學園,是生命的開端,而不是生命的終結的學院。從這時起,未來的高師學生便上升為同偉大的倫理學、美學和偉大作家親近的人。他可能顯得渺小而平庸,但他屬于他們那一類人。他常常把他們的語言說得和寫得挺糟,但他只使用這種語言。此時,不難看到這種雜亂的語言可能引起的喋喋不休而又條理不清的毛病,但是,有關的大作家想必喜愛這種語言。問題顯然不在于一種恬靜的贊賞。甚至也并不總是在于一種非常敏捷的理解。大作家與高師學生之間的關系,更確切地說,是享有盛名的父輩和子侄輩的關系,這些年輕人保持著他們全部的自由,和對先輩們有克制的批評,他們的坦率想必吸引了前輩們;這種血肉關系,舉例來說,決不會把拉辛與維克多·雨果連接起來,相反,倒把拉辛直接與某個取得語法教師學銜的高師學生聯系在一起。高師全院展現的家族場景是這樣的,在那兒,拉辛、帕斯卡爾、蒙田以及其他30位作家的半身像從他們各自的涼廊深情而欣喜地凝視著年輕的高師學生,學生們只穿無領襯衫,在草坪上打滾,承受著狂熱情緒的折磨,驅使自己寫下關于短短長格詩句中的頓挫或關于阿拉馬尼頌歌中隱喻的學位考試論文的第二段落。
這樣,人們發現高師根本不是一個人文主義中心。這是那些需要匯聚在一起,過一種特別強烈的個性化生活的人的組合。這是修道院般的準則,猶如無政府主義生活的支柱。要從中了解一體主義的牢籠,必須像羅曼那樣身為一體主義的首腦人物。相反,我卻在其中看到一批絕對孤獨的人,他們在全身心投入普通的娛樂活動的時候,更突出了自己精神上的孤立。高師學生的特長并非組成社團。他們的特長在于通過自然的調整,把一種臆想的生活,毫無痕跡地、令人驚異地轉化為一種最離奇古怪的現實生活。這種生活不會使他遭人輕視,反而抬高了他的地位。高師是一些聲稱自己最不適合搏斗的人的組合,然而比諸圣西爾學校的學生,他們戰死的比例要高得多,他們出版的書數量最大,但發行量卻是最小……我覺得這兩個例證足以給這個學校下定義。
高等師范學校堪稱一所精神現實主義的學校。
(譚立德 譯)
注釋:
宇爾姆街: 高師的所在地。
一體主義: 系20世紀初的法國一種文學流派,強調表現某一團體的一致的精神和心理狀態,法國作家于勒·羅曼為代表人物。
圣西爾學校: 1686年由曼德儂夫人創辦,后在1808年由拿破侖一世辟為專門的軍事學校。1944年學校被毀,后在原址又建一所陸軍學校和一所中學。
【賞析】
《高師精神》是季洛杜比較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品。高師指的是巴黎高等師范學校,1794年由國民公會創建,至今培養了許多法國著名的學者、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人才輩出,如開生物學新紀元的亞雷斯和巴斯德,存在主義先鋒讓-保羅·薩特,自由主義戰士雷蒙·阿尤,共和國總統蓬皮杜,總理兼任國民議會主席的洛朗·法布留斯,生命哲學家亨利·柏格森,社會理論家米歇爾·福柯、埃米爾·涂爾干,文學家羅曼·羅蘭,等等。作者季洛杜本人也是從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畢業的佼佼者之一。從建立至今的二百多年來,盡管飽經歲月的磨煉,巴黎高師這所古老的學院始終煥發著青春的活力,高揚著探索與創新的旗幟。
以季洛杜在巴黎高師學習、生活的經歷來看,他對于這所學府的了解之清楚、感情之深切,不言自明。可是季洛杜在寫作本文的時候完全放棄了他身為高師人的固有優勢,拋開了那些具體的歷史、現狀、師資、逸聞趣事、景點掌故,換言之,他拋棄了一篇典型的說明介紹性的散文的慣用模式,進行了新的探索。季洛杜沒有一般化地從描摹校園景色入手——盡管他對此十分熟悉;也沒有圍繞學校的歷史夸夸其談——盡管高師有輝煌的歷史可以回顧,而是獨辟蹊徑,以“高師精神”為寫作的重點,以高師的在校學生作為隱性的寫作對象,突出高師的精神特質,通過層層的描述,揭示出高師最本真的精神核心,即高師的精神和希望在于那些年輕、富有活力、愿意在未來選擇一種精神生活的高師學生。在季洛杜看來,高等師范學校是一座“精神現實主義”的學校,“高師精神”是巴黎高師區別于其他任何一所優秀大學最本質的東西,他把這種精神比作送給每名學生的“終身的制服”。高師精神激勵學生在最自由寬松的環境下,自由自在地發展,它允許學生一時的稚拙,但決不降低要求和標準。學生們在拉辛等大師的目光注視下,過著一種富有的精神生活。
季洛杜在法國當代文學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通常情況下法國作家具有情感充沛、語言細膩、描寫具體的特點。但是,季洛杜的作品以其簡約精練的語言和清新自然的藝術風格而著稱。《高師精神》一文作為一個例證充分驗證了這一點。在短短的篇幅中,季洛杜先簡單概括了“高師精神”的內涵,并指明高師是一所“精神學校”;而后指出高師學生并非具有卓絕天賦,而是忽略現實、重視精神;巴黎高師不以一次競爭的成功為評判標準,而是一種生活的選擇,重視精神領域的開放;它不是一個人文主義中心,而是一群孤獨的、富有個性的、過著純粹精神生活的人組成的群體。最后,用單句獨立成段,點明“高等師范學校堪稱一座精神現實主義的學校”。首尾遙遙呼應,嚴謹縝密的語言將“高師精神”詮釋得明白曉暢。
(王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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