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940年夏，德軍入侵巴黎，成千上萬的巴黎市民舉家棄城逃亡。巴黎市民社會各個階層，原本界限分明，在逃亡路上卻顧不得原來的身份，混雜在一起。面對著敵方入侵的屈辱和隨時隨地都會降臨的死亡的威脅，各個階層的人物都暴露出自己的內(nèi)心與真實的靈魂，經(jīng)受著歷史的考驗和現(xiàn)實的拷問。爾后德軍占領(lǐng)法國。外省的布西小鎮(zhèn)上，進駐的德國軍人與法國居民之間，互相敵視，彼此戒備猜疑。露西爾的丈夫被德軍俘虜，她的婆婆對德軍本能地懷有刻骨的仇恨。但露西爾原本和丈夫之間就有很大的隔閡，她看待丈夫的被俘和這場戰(zhàn)爭，采取了另一個角度。也正是在這樣的思想的支配下，她險些和住在她家的德國軍官布魯諾墜入愛河。但是風(fēng)云突變，村鎮(zhèn)上的農(nóng)民伯努瓦槍殺了住在自己家里的德國翻譯官，他的妻子瑪?shù)氯R娜向露西爾請求庇護。露西爾應(yīng)允了他們，將伯努瓦藏在自己家中。而她與布魯諾之間正在發(fā)生的感情，也因德國占領(lǐng)軍和當(dāng)?shù)鼐用耜P(guān)系的緊張而中途夭折。

【作品選錄】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太陽照耀著悶熱、潮濕和幸福的大地。一早，幾乎沒有怎么睡覺的露西爾就坐在花園的凳子上等德國人。一看見他出了屋子，她就迎上前去，向他陳述了她的請求。兩個人都感覺到安吉利耶夫人和廚娘在暗地里看著他們，當(dāng)然，可能還有鄰居家的女人們，躲在緊閉的百葉窗后，看著他倆站在小路的中央。

“如果您愿意和我一起到這些夫人的房子里去。”德國人說，“我讓他們當(dāng)面把她們要的東西找出來；但是我有好幾個同志住在這座被主人拋棄的房子里，我想房子肯定一塌糊涂。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他們并肩穿過小鎮(zhèn)，幾乎沒怎么說話。

走到旅行者飯店的那個路口時，露西爾看見了佩蘭夫人的黑紗在飄揚。人們用一種好奇，可是同謀一般的、略帶贊同之意的神情望著露西爾和她身邊的人。也許所有人都知道她將從敵人手里奪回一點戰(zhàn)利品(以假牙、瓷質(zhì)餐具和其他具有家用和感情價值的東西的形式)。一位從來不敢毫無畏懼地直視德國軍服的老婦人此時卻走近露西爾，低聲和她說：

“這真是很好……非常及時……您不怕他們，您，至少……”

軍官微笑著。

“他們把您當(dāng)成在奧勒菲的軍營里頂撞他的朱迪亞了。我希望您可別像這位夫人一樣，有那么陰暗的企圖！我們到了。請屈尊進來吧，夫人。”

他推開面前那扇沉沉的柵欄門，柵欄門頂端的小鈴鐺發(fā)出憂郁的響聲，這鈴鐺過去是用來通知佩蘭家有人來訪的。一年的時間，花園完全是一副沒人照看的樣子，如果不是在像今天如此燦爛的日子來，會令人非常揪心。可這是五月的一天，是暴風(fēng)雨過后的第二天。小草亮晶晶的，小路上開滿了雛菊、矢車菊，所有的花兒都濕漉漉的，恣意生長，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小灌木長得沒了章法，丁香新發(fā)出的枝條輕輕地抽打著走過這里的露西爾。房子里住著十來個年輕的德國士兵，鎮(zhèn)上所有孩子最無憂無慮的日子也是在這里的前廳度過的(這里的前廳和安吉利耶夫人家的前廳一樣，光線陰暗，散發(fā)著潮濕的氣味，鏡子微微泛點兒綠色，墻上掛著一排狩獵的戰(zhàn)利品)。露西爾認(rèn)出了車匠家的兩個小姑娘，她們坐在一個金發(fā)士兵的膝頭，那個士兵長著一張大大的、愛笑的嘴。木匠家的小男孩正騎在另一個士兵的背上玩騎馬。那個小裁縫的私生子，四個兩至六歲的小男孩睡在地板上，用勿忘我和小小的香石竹編織花冠，過去，這些花曾經(jīng)那么乖巧地裝點著花壇。

士兵們跳起來，按照規(guī)定的動作站好，下巴高高昂起，向前突出，身體繃得那么緊，以至于脖子上的靜脈都清晰可辨。

軍官對露西爾說：

“您可以把清單給我嗎？我們一起來找。”

他笑著讀完清單。

“我們從沙發(fā)開始吧，沙發(fā)應(yīng)該在客廳里，客廳就在這里，我想？”

他推開一扇門，走進一間很大的、堆滿家具的房間，家具壞的壞，倒的倒，畫兒沿著墻排成一排，擱在地上，有些被腳踹出好幾個洞。地上亂七八糟地散落著報紙碎片、稻草(也許是四○年六月逃亡時留下的)和侵略者吸了一半就扔掉的雪茄。在一個架子上，豎著一只稻草充填的獒狗標(biāo)本，頭上戴著已經(jīng)枯萎的花冠，鼻子碎成了兩半。

“什么樣子啊！”露西爾難過地說。

但是這間屋子里還是有某種喜劇的成分，尤其是軍官和士兵尷尬的臉色。軍官看到了露西爾的目光和她指責(zé)的神情，他急忙說：

“我父母在萊茵河有幢別墅，上一次戰(zhàn)爭的時候，你們的士兵曾經(jīng)進駐，他們毀壞了很多稀有珍貴、有兩百年歷史的樂器，把歌德的書撕得粉碎。”

露西爾不禁笑了，他用一種粗魯和惱怒的聲音分辯著，好像一個小男孩，別人指責(zé)他做了壞事時，他憤怒地回答說：“可是，夫人，不是我先開始的，是別人先……”

看到在一個無法接近的敵人，一個生硬的戰(zhàn)士的臉上浮現(xiàn)出孩子氣的表情，她感到一種女性的快樂，一種肉體的溫情。“因為不得不承認(rèn)。”她想，“我們都在他的手上。我們毫無反抗之力。如果我們的生命與財產(chǎn)可以幸免于難，只不過是他愿意罷了。”她幾乎有點害怕心里的那種感情，這就好像是在撫摸一頭野蠻的動物時感受到的，某種既尖酸又甜美的感覺，一種溫柔和恐懼并存的感覺。

她想再這樣多玩一會兒，于是皺著眉頭說：

“你們應(yīng)該感到羞愧！這些空房子是在德國軍隊的保護之下，是和德國軍隊的面子有關(guān)！”

他一邊聽她說，一邊輕輕地用手杖抽打著靴子的翻邊。他轉(zhuǎn)向士兵，非常嚴(yán)厲地大聲說著什么。露西爾聽出他是在命令他們將屋子的一切整理好，把破壞的東西修理好，將地板和家具打掃干凈。他說德語的時候，尤其是在用上對下的口吻說德語時聲音里有一種振顫的、金屬的東西，讓露西爾感覺到一種粗暴的、最后變成撕咬的吻所產(chǎn)生的快感。她用手輕輕地?fù)崤l(fā)燙的面頰，對自己說：“停下來！不要再去想他，你正踏上一條可怕的道路……”

她向門的方向走了幾步。

“我不留在這里了。我要回去。您有清單，您請您的士兵把清單上的東西找出來吧。”

他跳了一步，追上她。

“我求求您，別這樣怒氣沖沖地離開……一切將盡可能地恢復(fù)原狀，我向您保證。聽著！讓他們?nèi)フ覗|西，過會兒他們會把東西放在手推車上，送到佩蘭夫人們的身邊，這一切都聽從您的命令。我陪著您，向您表示歉意。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在他們完成以前，到花園里去吧。我們散會兒步，我為您采些漂亮的花兒。”

“不，我回去了！”

“不行！您答應(yīng)夫人們，將她們的東西送還給她們。您應(yīng)該監(jiān)督他們?nèi)绾螆?zhí)行您的命令。”他一邊說一邊拽住她的胳膊。

他們走出屋子，走在開滿丁香的小路上。無數(shù)的蜜蜂、胡蜂和大黃蜂在他們周圍嗡嗡地叫著，蜂兒一頭扎進花叢之中，吮吸著花朵，然后停在他們的胳膊和露西爾的頭發(fā)上。露西爾有些害怕，她緊張地笑道：

“我們別在這里了。我真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往前走一點。”

在花園深處，他們遇到了村里的小淘氣們。有一些在花壇里玩兒，在被踩得一塌糊涂和摘得光禿禿的花叢中；另一些爬到梨樹上折花枝。

“小野鬼。”露西爾叫道，“還沒結(jié)果呢。”

“是的，但是花兒很美！”

他沖孩子們張開雙臂，孩子們把一束束柔美的花兒往下扔。

“拿著，夫人，把它們插到桌上的杯子里會非常漂亮的。”

“我怎么也不敢抱著果樹的花枝穿過這個地方。”露西爾笑著抗議道……“等著，小淘氣，村里的警察回頭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不會有這樣的危險。”一個穿黑色小學(xué)生罩衫的小女孩說。

她嘴里咬著一片面包，兩只臟兮兮的小腿盤在樹上，向上爬。

“不會有這樣的危險……鬼……德國人不會讓他回來的。”

草坪已經(jīng)兩個夏天沒有割了，長滿了黃色毛茛。軍官坐在草叢中，把大大的短斗篷解下來扔在地上，斗篷也是那種從灰色中萃取的慘淡的綠色，那種杏仁綠。孩子們跟著他們，穿黑色罩衫的小女孩采了些報春花，她把花扎成一個個新鮮的黃色花球，她將小鼻子深深地埋進花球，可黑色的、狡猾而純潔的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兩個大人。她好奇地看著露西爾，眼神之中還含有某種批評： 是一個女人看著另一個女人的那種眼神。“她看上去有些害怕。”她想，“我在想為什么她要害怕。他看樣子不是壞人，這個軍官。我和他挺熟的，他給我錢，還有一次他幫我把掛在那棵很高的雪松樹枝上的氣球拿了下來。這個軍官多么英俊啊！他比爸爸要英俊，比這個地方所有的小伙子都要英俊。夫人的裙子也很漂亮。”

她偷偷地走近他們，用臟臟的小手指輕觸著質(zhì)地輕盈、式樣簡單的裙子，裙子用灰色的平紋細(xì)布做成，只在領(lǐng)子和袖子上裝飾了一圈打褶細(xì)麻。她非常用力地拽了一下裙子，露西爾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小女孩向后跳了一步，但是露西爾瞪著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看著她，好像不認(rèn)識她似的。小女孩看見這位夫人的臉色非常蒼白，雙唇在顫抖。她一定是害怕單獨和德國人待在這里。就好像他會傷害她一樣！他非常友善地和她說話。但是，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她都忘了掙脫。小女孩模模糊糊地想，男孩子，不管是小男孩還是大男孩，他們都是一樣的！他們就喜歡捉弄姑娘，讓她們感到害怕。她在高高的草叢間躺下來，草將她完全遮沒了；她覺得自己是那么小，幾乎沒有人能看見她，草兒輕輕地?fù)崤牟弊印⑼群脱燮ぃ媸鞘娣?/p>

德國人和夫人在低聲交談。他也是，臉色蒼白得像一張床單。有時，她能聽見他尖銳而克制的聲音，好像想要叫、哭，可是卻不敢這么做似的。他的話對于小姑娘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隱隱約約地聽出他在談?wù)撍钠拮雍头蛉说恼煞颉Ｋ犚娝貜?fù)了好幾次：“如果您生活得幸福……我知道您生活得如何……我知道您一個人，知道您的丈夫總是把您一個人拋在家里……我向這個地區(qū)的人打聽過。”幸福？這位有漂亮裙子、漂亮房子的夫人并不幸福？無論如何，她也沒想過抱怨，她想走。她請求他讓她一個人待著，請求他不要說了。我的天哪，她并不害怕，反而好像軍官更加驚慌失措，盡管他穿著高統(tǒng)靴，一副驕傲的樣子。這時，一只瓢蟲爬上了小姑娘的手掌，她久久地觀察著小蟲子，她想殺死它，可是她知道殺害動物會給上帝帶來痛苦的。于是她只是看著小蟲子在她身上喘氣，開始時輕輕的，想要抬起那雙精致而透明的翅膀，接著它開始喘粗氣，那么大聲地喘氣，想來它的感覺就像一個遇到海難的人，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浮在木排上一樣，但是此時瓢蟲飛走了。“蟲子在您的胳膊上，夫人！”小姑娘叫道。軍官和夫人再一次轉(zhuǎn)過頭，望著小姑娘的方向，可是他們沒有看到她。不過軍官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好像在趕蒼蠅一樣。“我不會走開的”，小姑娘挑釁地說。首先，他們在這里干什么呢？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他們可以待在客廳里！她不懷好意地豎起耳朵。他們在說什么？“不”，軍官低沉而嘶啞地說，“我永遠(yuǎn)不會忘了您的！”

一大團云將天空遮住一半，花兒，還有草坪那翠綠的、亮閃閃的顏色，一切都黯淡下來。夫人拔下三葉草紫色的小花，用手揉碎了。

“這不可能。”她說，聽聲音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

什么是不可能的？小姑娘想。

“因為別人會說你？”軍官用一種非常蔑視的神情說。

但是她驕傲地看著他。

“別人？如果他們和我面對面地站著，我覺得自己無可指責(zé)……不！我們之間什么也不可能發(fā)生。”

“可是有很多東西，您永遠(yuǎn)也抹不掉： 我們在雨聲中共同度過的那個下午，鋼琴，今天早上，我們在樹林里散步……”

“啊！早知如此我真不應(yīng)該……”

“但是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太遲了……您根本無法改變！一切都已經(jīng)……”　

小女孩兒將臉靠在彎起的手臂上，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好像蜜蜂的嗡嗡聲一般，成了遙遠(yuǎn)的呢喃。這一大團云，這灼熱的太陽都預(yù)告風(fēng)雨即將來臨。如果雨突然落下，夫人和軍官會怎么做？如果看到他們在暴雨中奔跑應(yīng)該很滑稽，她戴著草帽，而他披著那件漂亮的綠色斗篷？但是他們可能會藏在花園的某個地方躲雨。如果他們愿意跟著她，她可以帶他們到誰也看不到的綠樹蔭底下。“已經(jīng)是中午了”，她聽見三鐘經(jīng)的鐘聲敲響了，她在想：“他們會回去吃午飯嗎？這些富人都吃什么呢？和我們一樣，吃白白的奶酪？面包？土豆？糖果？如果我問他們要糖吃，他們會怎么樣？”她看見他們跳了一下，站起身來，顫抖著站在那里，此時她已經(jīng)離他們很近，她想要拉住他們的手，問他們要糖果——她是小露絲，她是個勇敢的小姑娘。是的，這位先生和夫人在顫抖，就像他們在學(xué)校里爬櫻桃樹，正當(dāng)他們嘴巴里塞滿了櫻桃，突然聽到學(xué)校老師的聲音在下面命令說：“露絲，小女賊，給我立刻下來！”但是他們看到的不是學(xué)校里的老師，而是一個立正的士兵，正用自己那口讓人聽不懂的語言飛快地說著什么，詞語在他的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宛若激流沖刷著卵石的河床一般。

軍官離開夫人一步，夫人臉色蒼白，精神非常不好。

“怎么了？他說什么？”她低聲問。

軍官似乎和她一樣不知所措，他也沒有聽懂似的。最后，他那蒼白的臉上總算綻放出了笑容。

“他說所有的東西都找到了……但是老先生的假牙碎了，因為孩子們拿假牙玩兒： 他們想要把假牙塞到獒犬標(biāo)本里去。”

兩個人——軍官和夫人——似乎慢慢從某種儀式中緩過勁兒來，回到地面上。他們低頭望著小露絲，這一回，他們看見了她。軍官拉過她的耳朵說：

“你們都干了些什么，你們這些小淘氣？”

但是他的聲音非常猶豫，在夫人的笑聲中，聽起來好像是壓抑的抽泣聲那顫抖的回音。她的笑聲也像是那類感到非常害怕的人發(fā)出的笑聲，一邊笑一邊似乎還不能忘記才躲開的劫難。小露絲煩透了，可是她沒能跑掉。“假牙……是的……當(dāng)然了……我們想看看那只狗有了這些漂亮的、嶄新的白牙齒，是不是看上去就能咬人了……”但是軍官的憤怒令她感到害怕(走近了看，他顯得很高大，很可怕)，因此她選擇了另一種腔調(diào)，一邊哭一邊說：

“我們什么也沒干……我們根本沒有看到您的什么假牙。”

可孩子們從四面八方全都來了。他們脆生生的、具有穿透力的嗓音混在一起。夫人懇求道：

“不要！不要！別說了！沒關(guān)系的。剩下的那些能找到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一個小時以后，從佩蘭家的花園里出來一群身著臟兮兮的罩衫的淘氣鬼，還有兩個士兵，他們推著一輛手推車，上面堆著用紙簍裝的瓷杯子，四腳朝天，而且有一只腳已經(jīng)壞了的沙發(fā)，一本絨面的相簿，一只被德國人當(dāng)成色拉籃——也是主人們寫在清單上的——金絲雀鳥籠和其他一些東西。走在最后面的，是露西爾和德國軍官。他們在女人好奇的目光下穿越了小鎮(zhèn)，大家都注意到，軍官和露西爾沒有說話，他們甚至沒有對視，兩個人都面無血色。軍官一副冰冷的、無法接近的樣子。女人們私下里在說：

“她肯定和他說了……看到把一座房子糟蹋成這樣，她是怎么想的。他生氣了。夫人！他們不習(xí)慣人們的反抗！她做得對。我們又不是狗！她很勇敢，年輕的安吉利耶夫人，她一點也不害怕。”女人們說。

她們當(dāng)中的一個，就是那個老是帶著只山羊的(復(fù)活節(jié)的星期天，安吉利耶家兩位夫人晚禱回來，她和她們說過話，她還說：“這些德國人，他們是最壞的”)，白頭發(fā)，藍(lán)眼睛，老老實實的小個子婦人。趁露西爾經(jīng)過的時候，她還湊上去說：

“好啊，夫人！告訴他們我們一點也不怕！您的戰(zhàn)俘會為您感到自豪的。”她補充說，說這話時她哭了，不是因為她本人也有個戰(zhàn)俘丈夫，她年齡太大了，丈夫、兒子都不至于去參戰(zhàn)，而是因為偏見緊隨于激情之后，而她，既是一個愛國主義者，又是一個非常容易動感情的人。

(袁筱一　譯)

注釋：

猶太女英雄。

【賞析】

1940年的夏天對于法國來說是一場災(zāi)難，然而這場災(zāi)難來得太快，以至于像是在夢里。戰(zhàn)爭，警報，倒映著無數(shù)璀璨燈光的塞納河，令人難以相信也不愿相信法國軍隊潰敗的消息……

內(nèi)米洛夫斯基的長篇小說《法蘭西組曲》的第一部《六月風(fēng)暴》就是這樣開場的。壓抑而燥熱的夜晚揭開了這出悲劇的序幕： 巴黎人正準(zhǔn)備棄城而逃。德軍的飛機已經(jīng)在巴黎附近盤旋，這個時候，生命是最重要的。至于那座博物館般的城市，雖然讓所有人在離去之時會有不忍，卻只有聽從于命運的安排了。

《六月風(fēng)暴》呈現(xiàn)了一幅二戰(zhàn)時期法國的歷史畫卷： 法國人棄城而逃，表面上還在進行著無謂而無聊的抵抗。占據(jù)畫卷中心的幾乎是法國所有的民眾： 從事金融業(yè)的大資產(chǎn)階級、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或是藝術(shù)收藏的中等資產(chǎn)階級、身為普通雇員的小資產(chǎn)階級、工人、農(nóng)民。原先已經(jīng)確立的秩序不復(fù)存在，道德也不再能夠發(fā)揮力量。在被突然到來的歷史事件抹去了差別的時候，所有的階層仿佛被剝?nèi)チ怂杏脕碚诒位蛎阑虺蟮娜诵缘囊律馈Ｋ麄兲优堋⒌挚埂⒑葱l(wèi)(捍衛(wèi)不同的價值)、思考；他們懷有這樣或那樣形式的仇恨與愛情，掩藏、壓抑直至爆發(fā)。我們看到堅守資產(chǎn)階級傳統(tǒng)道德的佩里岡夫人如何在轟炸時果敢、堅定地“救出了所有的東西”，甚至以“有錢人的直覺”雇到一輛驢車，但在上車之后，卻臉色蒼白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她的公公；我們看到“只和美的東西打交道”的收藏家朗日萊如何欺騙一對不諳世事的小夫妻，奪了他們的汽油上路；我們還看到作家科爾特在災(zāi)難來臨的時候，面對那些血淋淋的粗俗事實，如何束手無策，幾乎喪失活下去的勇氣。在大逃亡的畫卷上，唯一保留了人類的高貴的，是從來不受命運眷顧的銀行職員米肖夫婦。被銀行——實際上也是被國家——棄之不顧，這對夫婦仍然像以往一樣平靜、相愛。盡管他們也有憤怒和不甘，但他們的憤怒和不甘都不針對自己的同胞，災(zāi)難降臨時，他們也從不曾想過要剝奪他人的生存權(quán)來保留自己的性命。

小說的第二部《柔板》展現(xiàn)了逃亡之后法國民眾面對德國占領(lǐng)軍的情景。和第一部《六月風(fēng)暴》以急板的節(jié)奏驟然將人性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同，在《柔板》里，一切都是慢慢地浮出水面的。戰(zhàn)爭的風(fēng)云始終只作為背景、作為隱隱的威脅而存在。小鎮(zhèn)上法國居民的情感，他們對待占領(lǐng)軍的態(tài)度，在慷慨激昂的民族仇恨的面紗下，僅僅作為普通人之間再普通不過的向往、愛、嫉妒和仇恨而予以呈現(xiàn)。

用法語寫作的女作家內(nèi)米洛夫斯基出生于烏克蘭。作為一名猶太人，她在戰(zhàn)爭初期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將遭受迫害的危險，潛往法國。但已是成名作家的她沒有能夠得到法國的國籍，也沒有能夠受到已經(jīng)淪陷的法國的有力保護。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她開始計劃寫一部一千多頁的五部曲，不是為了描述自己所親身經(jīng)歷的悲劇，而是——用她自己的話來說——要在這部小說里“盡一切可能努力嘗試人們會在1952年到2052年關(guān)注的事情和論戰(zhàn)”。就在為兩個女兒安排好她們未來的生活保障、被法國憲兵帶走之前，她已經(jīng)完成了五部曲中的兩部，這就是我們今天讀到的《六月風(fēng)暴》和《柔板》。手稿被裝在一只箱子里，在她離去之后，一直跟著她的大女兒德尼斯四處逃亡，直至德國戰(zhàn)敗投降。2004年，出于某種歷史的機緣，小說才得以問世，并且在出版后贏得了當(dāng)年的雷諾多大獎。這也是雷諾多獎首次頒發(fā)給已辭世的作者。這部女作家用生命中的最后幾年完成的杰作，至此才在法國文壇得到了高度評價。

節(jié)選部分來自小說第二部《柔板》的第十四章。《柔板》的背景是德軍占領(lǐng)下富庶的布西小鎮(zhèn)。占領(lǐng)軍與小鎮(zhèn)的居民之間互相觀望與揣摩著。這里不是戰(zhàn)爭的前臺，然而戰(zhàn)爭始終在威脅人們正常的生活以及對生活的態(tài)度，威脅人們正常的、對美和愛的追求。《柔板》中的女主人公露西爾是一個不完全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女人，因為比較起小鎮(zhèn)的其他居民，她自始至終未曾被卷進盲目的仇恨中： 她一直站在后退一步的立場看待這場戰(zhàn)爭，看待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些單純小伙子的占領(lǐng)軍。她有一場不幸的婚姻，丈夫不愛她，婆婆也非常苛刻。丈夫在前線做了戰(zhàn)俘，于是婆婆對她更加仇恨。而露西爾呢？正因為不曾愛過，也沒有盲目的恨。于是德軍進駐之后，在小鎮(zhèn)最漂亮的房子里，在美麗的露西爾與英俊、克制、精通音樂的德國軍官布魯諾之間，愛情似乎正在悄然發(fā)生。

然而戰(zhàn)爭畢竟就在身后，一個突如其來的事件改變了愛情的進程。小鎮(zhèn)上的一個農(nóng)民出于嫉妒，槍殺了德國占領(lǐng)軍年輕的翻譯官。而露西爾和農(nóng)民的妻子一起，藏起了農(nóng)民，還想方設(shè)法得到了通行證。在歷史要求的選擇面前，露西爾知道自己沒有權(quán)利去完成這段愛情，她被迫站在了民族仇恨所劃定的界限之內(nèi)。

節(jié)選部分描寫的那一天早晨，正是露西爾與德國軍官布魯諾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變得微妙之時，充滿誘惑的愛情在敵對雙方之間，成了個巧妙的籌碼，成了露西爾挺身而出，替小鎮(zhèn)討回一點公道，幫助一個資產(chǎn)階級家庭索回一點有用物品的武器。當(dāng)然，旁觀的鎮(zhèn)上的居民和露西爾的婆婆一樣，私下里對露西爾的所作所為仍頗有微詞。他們發(fā)覺了露西爾的不同，因為她沒有認(rèn)同他們所維護的資產(chǎn)階級的秩序。露西爾對被冠之以民族情感、倫理道德的東西始終有所保留。不論人們是否意識到，強烈的情感(例如民族仇恨)都是他們可以用來隱藏自私本性的面紗。露西爾不是這樣，因此她會因“冷漠”而受到指責(zé)。

露西爾以一個深得對方欣賞的女人的身份去和德國軍官交涉，德國軍官也很想通過這件事為露西爾做點什么。這是愛情開始時純真而略顯幼稚的游戲。這時候戰(zhàn)爭造成的敵對狀況尚未盡顯其猙獰的本質(zhì)，它對愛情形成的威懾似乎剛好構(gòu)成一層張力。不可預(yù)知的未來，單純的兩情相悅，一點點罪惡和背叛的感覺，亟待為對方做一點什么的驕傲……作者對這一切把握得非常巧妙，使這個小小的插曲在戰(zhàn)爭的壓力之中充滿了游戲和緊張的成分。甚至，小說沒有通過兩個人的直接對話來展現(xiàn)兩個人面對面的場面，而是通過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的眼睛和去描寫這場斷斷續(xù)續(xù)的愛情游戲： 前進、退避、膽怯與誘惑。的確，正如有人說過的那樣，不借助第三者的眼睛，愛情是無法完成的。作為讀者，我們始終忘記不了戰(zhàn)爭的存在，始終忘記不了這是一個德國軍官和一個被占領(lǐng)的法國女人之間的感情糾葛；但是，我們也會情不自禁地想退回到那個小女孩不諳世事的狀態(tài)，不知道什么是仇恨、什么是交易、什么是控制。

內(nèi)米洛夫斯基襲承了蘇俄作家的古典主義寫法，很善于運用人物和細(xì)節(jié)的力量。不論是《六月風(fēng)暴》里的人物，還是《柔板》里的人物，他們都是蕓蕓眾生里的一員，如果沒有猝不及防來到的歷史事件，他們甚至?xí)悄穷愖钊菀妆缓鲆暤拇嬖凇Ｕ邕x文中的德國軍官和法國女人一樣，過著最平淡無奇的生活。然而正是這蕓蕓眾生的反應(yīng)、態(tài)度又反過來組成了歷史事件本身，使得歷史事件本身往往要掙脫一兩個人伸出的命運黑手。作者用一種更為不經(jīng)意的方式將這些歷史事件塞回平日的軌道，使得“令人感動的日常生活”凸顯出它“所具有的戲劇性的一面”。在眾多的以二戰(zhàn)為主題的作品中，很少有像《法蘭西組曲》一樣，能夠在書寫宏闊歷史的同時，如此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面對面的愛與恨。

(袁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