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80歲了,我眼前呈現人生的廣闊領域。我目光淡然地從一端望見最前的地平線上生活起步的情景。我感到我的人生歷程和整個國家的思想軌跡斷為兩截,斷裂自有其痛楚的緣由。
我們直接通往偉大的人類世界的橋梁,是當時的英國歷史。印度的這位外來者,佇立在神圣的文學峰巔上,我們的切身感受中,它的真相逐漸暴露出來。當時,我們缺少尋求知識所需要的不同來源的足夠川資。現在,傳授各種知識的中心以不斷更新的方式揭示世界的本質和其力量的奧秘,那些知識的大部分當時是鮮為人知的。自然科學的專家堪稱鳳毛麟角。通過英語熟悉和欣賞英語文學作品,是高雅情趣和博學多才的標志。日日夜夜,到處回蕩著鮑爾克式的辯辭和麥考萊式的抑揚頓挫的語調;熱烈地探討莎士比亞的戲劇,拜倫的詩歌,以及政界名人的勝利宣言。誠然,我們開始探索祖國獨立的道路,但心里總相信英國的開明。那種信念是如此堅深,以至于我們的先驅們一度認為,失敗民族的獨立之路,會因征服民族的仁慈而變得寬廣。產生那種信念的背景是,英國曾經有過被壓迫民族的庇護所,有過為民族尊嚴獻身的志士仁人的尊貴的席位。我在接觸過的英國人的品行中,看到人類友誼的純真,因此懷著由衷的敬意,讓他們坐在我珍貴的心座上。當時,帝國的瘋狂尚未玷污英國人本性的友善。
少年時代我曾在英國學習,在議會內外的會議上聽過約翰·白萊特的演講。我從中聽到了英國人雋永的心聲。那演講中昭示的寬廣胸懷,超越一切民族的狹隘界限,影響深遠,我至今記憶猶新。在“至美”迷途的今天,我依然珍藏著當年的回憶。
依靠別人固然不是光榮的事,然而,在閱歷尚淺的年月里,我們看到的人性的崇高形象,哪怕是在外國人身上表現出來的,也敬重地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還是值得稱道的。其原因在于,人最美好的東西,不可能囿于某個狹隘民族范圍內,絕不是守財奴關閉的庫房里的財物。所以我從中汲取了營養的英國文學的勝利號音,至今在我心田回響。
我們把“civilization”譯成“薩維達”。其實孟加拉語中不容易找到與“civilization”完全對應的單詞。我國古今使用的單詞“薩維達”,種姓制度的鼻祖瑪奴稱之為“善行”,實為某些社會法規的限制。古代關于社會法規的觀點,局限于狹小的地域。在沙羅薩迪河和特里斯帕梯河之間盛極一時的巴拉馬波爾特國,把世代流傳的儀式也叫做“善行”。這些儀式以風俗為基礎,殘酷而不公道。由于這個原因,盛行的禮教只重視我們的舉止,蠻橫地剝奪了心靈的自由。瑪努在巴拉馬波爾特國制定的善行標準,漸漸演化為民俗。我剛踏上人生旅途的時候,受過英國教育的知識分子心里,正蔓延著反叛外在禮教的情緒。只要讀一讀羅賈納拉揚先生撰寫的有關教育界現狀的文章,就能明白這一點了。我們糅合文明理想和英格蘭民族特性,用以取代善行。在我們的家庭中,無論是宗教觀點、社交方式,還是理性的家教等方面,這種嬗變被全盤接受了。我就是在那樣的文化氛圍中出生的。我們天性的文學愛好,合乎情理地把英國人扶坐在高位上。這是我人生的第一階段。之后,出現了異常痛苦的隔閡。我時常發現,承認文明是從心靈之泉噴涌出來的一些人,為欲望所驅使,肆意破壞著文明。
有一天,我沖破意蘊深厚的文學作品的包圍,走到書齋外面。我面前印度民眾的極端貧困是那樣觸目驚心。對于身心不可缺少的食品、衣服、飲用水和教育的嚴重匱乏,在世界上實行現代統治的任何國家,是不會出現的。而正是印度,一百多年來不得不為英國提供了大量財富。我專注地回顧文明世界的業績的時候,無法想象打著文明旗號的人類理想會有如此悲慘的變態。最后我察覺到,這種變態暴露了文明國家對別國億萬群眾的無限冷漠和鄙夷。
英國依仗機器動力維持其世界霸權,印度卻被剝奪了充分使用機器的權力。我看到日本廣泛使用機器,在各方面迅速富強了起來。我曾親眼目睹日本的繁榮和日本國內的文明統治。在蘇聯的莫斯科,我看見勞動群眾為普及教育、提高全民的健康水平,不遺余力地工作,蕩滌著遼闊的沙俄帝國的愚昧、貧窮和自悲自賤。他們的文明捐棄民族歧視,處處擴展著真摯的人際關系的影響。在莫斯科,蘇俄出色的行政管理,令我贊嘆不已。我注意到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群眾之間,沒有圍繞國家權力分配爆發沖突;統治制度起著真正維護雙方的共同利益的作用。目前,主要是兩個國家——英國和蘇聯,擁有對其他許多國家施加影響的國力。英國一同扼殺其他民族的斗志,使之一蹶不振。但蘇聯政府與沙漠地區游牧的幾個穆斯林民族建立了同盟關系。我可以作證: 他們從各方面強盛少數民族的努力是始終如一的。我讀了有關的書籍,見過蘇聯政府盡力將他們培養成合作者的事例。這種政府的影響,從任何意義上說,都不是粗暴的,不會損害人性。那兒的統治,絕非外國勢力的碾壓機般的可怕奴役。此外,我看到覺醒的波斯國,被兩個歐洲國家蹂躪的時候,千方百計增強自身的力量,終于免受歐洲的瘋狂進攻的獠牙的嚙啃。早先祭火教徒和穆斯林之間慘酷的拼殺,已在文明統治下完全平息了。否極泰來的主要原因,是他們沖出了歐洲國家的陰謀之網。我衷心祝愿波斯國繁榮昌盛。在我們的鄰邦阿富汗,教育和社會政策的意義深遠的優越性尚未顯露,但顯露的可能性完好無損;唯一的原因,是炫耀文明的歐洲國家征服不了它。阿富汗在發展和自由之路上闊步前進。
印度胸脯上壓著英國文明統治的磐石,墜入一籌莫展的停滯的困境。英國為牟取暴利,憑借武力,用鴉片毒害像中國那樣幅員遼闊的文明古國,攫取中國的一部分土地。當我漸漸淡忘昔日那種悲劇的時候,又看見日本在侵吞華北。英國制定國家政策的權貴們,輕狂地把日本的強盜行徑視為一件不足掛齒的區區小事。之后,我遙遙地望見英國玩弄花招,鑿毀了西班牙共和國政府的基石;也望見一群英國人因西班牙的危境而投降。雖然英國人的慷慨在面臨危亡的中國未能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來,但當我看到他們的某些英雄為維護歐洲平民的獨特個性而獻身時,我不由地記起,我一度視英國人為人類的造福者,深信不疑地尊敬他們。
今日,我冷靜地回顧了對歐洲國家的天然文明的信任逐步喪失的可悲過程。推行“文明”統治,導致印度目前最深重的災難,不啻是缺少食品、衣服,令人悲哀的教育、健康水平的低下,還在于印度人民中間慘痛的自我分裂。類似的情形,我在印度之外的伊斯蘭國家還沒有見過。我們的危險在于,只把這種災難歸咎于我們的社會。這種越來越駭人聽聞的災難,假如在遠離印度統治機器的僻靜的所在,不靠挑唆加以培植,那么,就不至于造成印度歷史上凌辱人格的不文明局面。印度人的才智在某個方面比日本人差,這是不可置信的。兩個東方國家的主要區別在于,印度被侵占,推行英國統治,而日本不在任何西方國家的卵翼之下。外國人的文明,你愿意稱之為文明的話,我深知它掠奪了我們的什么珍異。它手持棍棒炮制的東西,取名為法律和秩序,是地地道道的舶來貨和護門神。西方國家的文明已沒有慎重對待民憤民怨的耐心,它向我們顯示的是武力而不是自由的本相。實際上,人與人的關系最為珍貴,堪稱真正的文明,它的慳吝,嚴密阻塞了印度人民發展的道路。
我個人榮幸地結識了幾位心地善良的英國人。我在別國的任何教派中不曾見到他們和我的純潔友情。他們至今把我的信任與英國維系在一起。例如查爾斯·弗里伊·安德魯斯先生,我有幸作為朋友,在身側看到他是一位真正的英國人,真正的基督教徒,真正的世界公民。在死亡臨近的時刻,他那無私無畏的高尚品德,放射出熠熠光輝。我與印度感謝他有多種原因,私交則更使我對他感激不盡。青年時期,在英國文學的氛圍中,我全身心地表達對英國的純凈的敬意,在耄耋之年,他協助我抹掉記憶中英國的狹隘和污點。對他的懷念和英格蘭民族內在的崇高靈魂,是我心空閃閃發光的北斗星。我把他們當作摯友,認為他們是所有民族的友人。他們的友情是我一生中積累的一份寶貴財富。我覺得他們能從沉船中打撈出英國的偉大。若不與他們結識,不與他們朝夕相處,我對西方國家的失望,是不會受到抗議的。
最近,在整個歐洲,野蠻張牙舞爪,散布著恐懼。折磨人類的瘟疫,在西方文明的骨髓里復活,凌辱著人類靈魂,侵染著山川平原上吹拂的和風。處于無助的密不透氣的苦厄中,我們難道不曾獲得預兆?
物換星移,天道無常。英國遲早要放棄印度帝國。但它留給我們的是怎樣的一個印度呢?一堆可憐的貧困的垃圾?一百多年的統治之河干涸之時,寬闊泥濘的河床承托著目不忍睹的荒涼?在人生的起點,我由衷地相信歐洲心中的寶藏是文明的貢獻??墒窃谛袑⑥o別人世之際,我的相信徹底破產了。
我堅信救世主即將誕生在貧窮困擾的茅屋里,我期待著他走出東方的地平線,攜來文明的福音,對人們作出最可信的承諾。
我的人生之舟向彼岸駛去。背后的碼頭上,我遺留下什么?我看見了什么?歷史殘剩的微不足道的文明的廢墟?不錯,對人類失去信心是一種罪過,一息尚存,我滿懷信心。我希望一場毀滅之后,滿天的愁云慘霧蕩然無存,從紅日東升的地平線,鋪展潔凈的歷史篇章。不可戰勝的人民踏上恢復尊嚴的道路,排除萬難,勝利向前。
我一貫認為: 斷言人性的失敗無可挽回,永無盡頭,無異于犯罪。我留下的遺言是: 證明強權者耀武揚威、暴戾恣睢并非安全的日子已經來到。未來的歲月必將證實:
偉人冉冉降臨,
遍野的芳草瑟瑟喜顫。
天國吹響法螺,
勝利的鑼鼓響徹人間。
偉大的誕生日,
黑夜的城堡轟然傾圮。
莫怕!莫怕!莫怕!
在旭日噴薄的東山之巔,
這莊嚴響亮的吶喊
把新生活的美景展現。
勝利屬于新的一代!
歡呼聲回蕩在明麗的藍天。
圣蒂尼克坦 1941年5月7日
(白開元 譯)
注釋:
鮑爾克(1729—1797): 英國政治家、演說家。
麥考萊(1800—1859): 英國歷史學家、作家和政治家。
薩維達: 孟加拉語單詞,意謂文雅、文明。
羅賈納拉揚(1826—1900): 印度教育家。
查爾斯·費里伊·安德魯斯: 泰戈爾聘請的教授。
【賞析】
泰戈爾的祖國印度,是英國的殖民地。英國在歷史上產生了燦爛的文明,培育出了莎士比亞、狄更斯等世界級的大文豪,他們的作品是人類共同的寶貴財富,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但當這些文明的產物伴隨著大英帝國以強勢的姿態凌駕于它的殖民地文學、文化之上時,就天然地帶上了一種“欺騙”的意味。文學是沒有國界的,泰戈爾也認為:“人最美好的東西,不可能囿于某個狹隘民族范圍內,絕不是守財奴關閉的庫房里的財物。”但英帝國主義利用其文學、文化上的輝煌成就,利用人類天性中的文學愛好,在文明的外衣下包藏著奴役他國人民的野心。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泰戈爾寫《文明的危機》是為了揭示這種文明的欺騙性。他通過自己對英國文明的認識過程,漸漸揭開了西方文明虛偽的面紗。年輕時熱愛文學、向往文明的泰戈爾,真誠熱愛著英國輝煌的文化成就。他生長于一個非常富于哲理與幻想的民族中,其文學創作繼承了這個民族的思想文化遺產,帶有哲理和幻想的氣質。但在80年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他沒有把自己關在象牙之塔中,不食人間煙火。印度人民的悲慘處境打破了他的幻想。當他走出書齋,走進現實世界時,同胞們水深火熱的處境喚醒了他,同胞們的苦難撞擊著他的心靈,使他認清了英國殖民主義者的真實面目。意識到了英國這個所謂的文明國家對別國億萬群眾的無限冷漠和鄙夷。正是壓在印度胸脯上的英國文明統治的磐石,使印度墜入一籌莫展的停滯困境;正是來自英國的政治上的壓迫、經濟上的剝削,使這個古老國家的人民陷入貧窮、愚昧之中。泰戈爾偉大的悲憫心靈促使他向自己的印度同胞揭露英國殖民主義者的深重罪孽,他要用自己的筆揭開殖民者的真面目。
悲憫是當初釋迦牟尼成正果的動機,悲憫也是泰戈爾不辭艱苦的動機。對自己民族興亡的關心,對周圍的社會、弱小者、兒童和婦女的關心,促使他不斷地思考、不斷地揭露。他不只揭示印度被壓迫、被剝削的事實,更揭露西方文明的虛偽、殘酷。他深刻地認識到西方文明的墮落:“折磨人類的瘟疫,在西方文明的骨髓里復活,凌辱著人類靈魂?!彼?0歲生日的時候寫下這篇《文明的危機》,向世人揭示帝國主義,尤其是英國的冒牌文明和他們對于東方殖民地人民的殘酷的壓迫和榨取,對打著文明的旗號發動侵略戰爭的帝國主義者表示極大的憤慨。他抗議英國的鴉片貿易,抗議法西斯的野蠻暴行,抗議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在他寬廣的心胸中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個性,對于被壓迫、被奴役的人民,他是低眉慈目的菩薩;對于橫行無忌、耀武揚威的惡人,他又是威猛怒目的金剛。
現代的西方文明是駭人的、貪淫的、殘暴的,是自私的、自大的、猜忌的,它像颶風似的傾覆了人道的平衡,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這必然會引起各國人民的反抗。所以泰戈爾預言英國遲早要放棄印度:“我堅信救世主即將誕生在貧窮困擾的茅屋里,我期待著他走出東方的地平線,攜來文明的福音,對人們作出最可信的承諾。”他鼓勵在黑暗中的人們:“不可戰勝的人民踏上恢復尊嚴的道路,排除萬難,勝利向前。”他以至誠的力量,點燃了印度人民心中理想的光明。他去世7年之后,印度終于擺脫了英國的殖民統治而獨立!
(陳曉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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