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洪升》言情贈友詩歌

金臺酒座擘紅箋，云散星離又十年^②。

海內(nèi)詩家洪玉父，禁中樂府柳屯田^③。

梧桐夜雨詞凄絕，薏苡明珠謗偶然^④。

白發(fā)相逢豈容易? 津頭且攬下河船^⑤。

朱彝尊與洪升，都是清前期文壇上的輝煌巨星。朱為著名詩人詞家，學(xué)問博通，洪為著名戲劇家，才情橫溢; 朱為秀水(今嘉興)人，洪為錢塘(今杭州)人，倆人同為浙江老鄉(xiāng)，又同居京華，其密切交往、互相傾倒的友情是很自然的。倆人在官場仕途中皆不得意，朱彝尊雖則通過應(yīng)試博學(xué)鴻詞科這一殊途而被授任翰林院檢討，但時間不長就被劾謫官，最終還是辭京歸里; 洪升盡管以創(chuàng)作 《長生殿》而名滿禁中，但不久也因于“國恤”期間演出此劇而被劾入獄，斷送一生功名。朱、洪倆人在人生際遇中的這種坎坷失意，又使其感情相通，見解相同，倆人的友情便超過了一般同鄉(xiāng)文人間唱酬交往的關(guān)系，而成了終身維系的莫逆之交。這首七律詩雖則寫于倆人 “白發(fā)相逢”之時，然語意纏綿，不忍分離之情，還是表現(xiàn)得非常感人。

開篇兩句寫詩人重逢時憶昔撫今、無限感傷之情。想當(dāng)年在京華酒樓，豪飲暢談，揮筆成詩，開口唱曲，那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愜意灑脫。然而高才命桀，禍從天降，快意的日子便如煙消云散。摯友分離，音信不通，一晃就是十年。這句中的 “又”字，下得何等傷感，顯得何等深沉，大有不堪回首之意。

三、四句表達(dá)作者對洪升才華的推重。以宋代詩人洪炎來比擬洪升的詩名，有兩層美意： 其一從姓氏家世來說，洪炎的外祖父黃庭堅，是宋代著名詩人與書畫家，洪炎從小得益非淺; 而洪升的外祖父黃機，則是清初有名的學(xué)者，官至文華殿大學(xué)士兼禮部尚書，洪升在成長過程中受外家影響很深。其二從詩歌地位來說，洪炎的詩自成一家，頗有盛名，而洪升的詩受業(yè)于一代詩宗王士禛，骨秀高超，富有才情，在京城也頗有名氣。可見 “海內(nèi)詩家洪玉父”一句，比擬得很巧，又極妥貼，頗有妙趣。而 “禁中樂府柳屯田”一句，則贊揚洪升的詞曲創(chuàng)作，足以與柳永比肩。阮元 《兩浙輶軒錄》 就記載洪升 “工樂府，宮商不差唇吻，旗亭畫壁，往往歌之，以故兒童婦女，莫不知有洪先生者。”特別是 《長生殿》 傳奇的上演，勾欄競抄習(xí)之，轟動京城，當(dāng)時諸王及閣部大臣，凡有宴會，必演此劇，后來洪升雖然受劾下獄，斷送功名，但 《長生殿》 之曲卻仍然流傳禁中，布滿天下，而洪升的名氣也反而更響。這一遭遇，與柳永因填詞作曲而功名受阻。但其 “奉旨填詞”名聲、“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的影響與成就反而更大的遭際頗為相似。故這句詩的用典比擬也同樣恰當(dāng)妥貼。

接下來詩人又感慨洪升高才見謗的不幸際遇。“梧桐夜雨”指 《長生殿》第四十五出 《雨夢》 ，這場戲借鑒了元代白樸描寫唐明皇、楊貴妃愛情的雜劇《梧桐雨》 的傳統(tǒng)，一篇中融化了唐詩、宋詞、元曲的筆法，描寫唐明皇自蜀還京后百般思念楊貴妃，秋宵難眠，獨聽雨打梧桐梢的悲涼感受。這出戲為《長生殿》 寫情的高潮，其唱詞凄絕，如泣如訴，震撼人心，故爾久演不衰。作者這里特意標(biāo)出 《長生殿》，來彰揚洪升突出的戲劇成就。“薏苡明珠”一句，又用漢代馬援無端受謗的典故，來形容洪升因 《長生殿》 的演出而遭彈劾下獄的冤案。這場冤案表面上看是由于小人黃六鴻的銜恨告發(fā)，事出偶然，實則是由于洪升、趙執(zhí)信等人才高性傲，在京城交游燕集，每白眼踞坐，指古責(zé)今，不趨顯貴，因而受到了一些朝官的嫉恨。因 “國恤”演戲而下獄，不過是借題發(fā)揮，實則上是要把洪升等人排斥于仕途官場之外。朱彝尊冷眼旁觀，深知其中緣由。詩中雖然說是 “謗偶然”，但實際上用了馬援受誣之典，來說明這是場冤案，與皇帝不明是非，不主公道有關(guān)，這種內(nèi)藏的諷意，使詩句顯得典雅深沉，也顯示出作者對友人受謗的憤憤不平。

末聯(lián)兩句，寫倆人久別重逢，短晤又將長別的情景。人到暮年，前景難卜，因此倆人對這次相逢都極為珍惜。復(fù)雜的感受，此時已難以用言語表述，“豈容易”三字，便概括出他們對人世艱難的感慨。在行舟將發(fā)之際，詩人又情不自禁地拉住了纜繩，希望能多留友人片刻。這一動作，雖然默然無聲，卻勝過千語萬言! 唐代李白曾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詩句，表現(xiàn)出友人送別、戀戀不舍之情，其基調(diào)還是明朗樂觀的; 而朱氏這兩句 “白發(fā)相逢豈容易，津頭且攬下河船”，飽含著高士才人備受坎坷的人生體驗。這種患難中的友誼，顯得更為真摯、深沉，也能產(chǎn)生出更為感人的效果。

注釋

①酬: 答。洪升: 清前期著名戲劇家,《長生殿》的作者。洪于康熙二十八年 (1689) 冬太后喪服期內(nèi)在京寓演唱《長生殿》傳奇,遭彈劾,被革去太學(xué)生籍,從此離開北京,流離窮困,備極坎坷。這首詩是朱彝尊在康熙四十年 (1701) 又遇見洪升時所作。②金臺: 戰(zhàn)國時燕昭王曾筑黃金臺,其后遂為燕京八景之一,這里指北京。擘紅箋: 指寫詩,尤指抒發(fā)不平幽恨的詩篇。云散星離: 指倆人分離。③洪玉父: 宋朝詩人洪炎字玉父,黃庭堅的外甥,擅詩,有《西渡集》。柳屯田: 宋代詞人柳永官屯田員外郎,故有此號。柳永的詞曾在朝廷內(nèi)外廣為流傳。這兩句以洪炎與柳永比擬洪升的文才出眾。④梧桐夜雨: 《長生殿》中的一出戲,寫唐明皇對楊貴妃的深切懷念。薏苡明珠: 以漢代馬援受謗比喻洪升因《長生殿》下獄事。薏苡: 多年生草本植物,果仁形似明珠。《后漢書·馬援傳》: “馬援從交趾回,見薏苡實大,欲以為種,載一車回。時人以為南土珍怪,權(quán)貴皆望之。及卒,有上書譖之者,以為前所載皆明珠。”⑤津頭: 停船碼頭。攬: 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