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二三月,宮柳黃金枝。
綠幘誰家子?賣珠輕薄兒。
日暮醉酒歸,白馬驕且馳。
意氣人所仰,冶游方及時。
子云不曉事,晚獻《長楊辭》。
賦達身已老,草《玄》鬢若絲。
投閣良可嘆,但為此輩嗤。
欣賞李白這首詩,我們首先應當注意它的異文。本來,詩經過作者修改或在流傳過程中由于各種原因而發生變異,并不是什么稀罕之事,然而同屬異文,有的意思大同小異,有的則判若涇渭。比如李白另一首《古風》(“秦王掃六合”),夸贊秦始皇的詩句“雄圖發英斷” 一作“明斷自天啟”,兩句詩的語氣、情感、含義相差無幾,不會對理解全詩產生影響。又如本詩第一處異文,第二句一作“百鳥鳴花枝”,也是描寫春景,與“宮柳黃金枝”在詩中的作用一樣。然而本詩第二處異文的情況卻大不相同。蕭士赟、唐仲言據三四句“綠幘誰家子?賣珠輕薄兒”,認為詩人必有感諷,是刺外戚“驕縱逾制”,譏其“驕橫”。而有的學者依別本題為 《感寓》,三四句作“玉劍誰家子,西秦豪俠兒”,并引五代陶榖《清異錄》 之話,“唐劍具稍短,常施于肋下者名腰品。隴西人韋景珍有四方志,呼盧酣酒,衣玉篆袍, 佩玉, 兜腰品, 修飾若神人。李太白常識之, 見 《感寓》 詩云:‘玉劍誰家子,西秦豪俠兒?!^景珍也?!奔右宰糇C,從而得出與蕭、唐完全不同的結論,認為“此詩本無諷刺之意?!?sup>①兩說孰是?在未有更可靠的版本作依據之前,很難貿然下結論。詩中出現的異文孰優孰劣?似乎也是旗鼓相當,難見上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妨讓其二說并存,將這首詩當作多于一首詩來解讀。
整首作品可以分為兩段?!耙庇畏郊皶r”之前八句為第一段,“子云不曉事”之后六句為第二段。兩段詩將社會上身份不同,生活態度不同,境遇也不同的兩種人并放在一起,通過他們的反襯映顯,表現出詩人對人生和文人命運的思考。
由于第一段存在異文,內容出入極大,這又影響到它與第二段的比較關系及比較的含義,從而構成作品不同的立意。分別解說如下。
理解一。按通行本三四句作“綠幘誰家子?賣珠輕薄兒”,詩人這是用漢朝董偃的故事?!皫尽笔前l的頭巾,當時按人們身份貴賤的不同,頭巾的顏色是有區別的,“綠幘”是平民百姓的用物?!稘h書·東方朔傳》 載: 董偃少年時隨母賣珠,以維持生計。他因此出入武帝姑母館陶公主家,后得館陶公主寵幸,與她同居,成為她的情夫。一天,武帝至館陶公主家飲宴,董偃頭戴綠幘謁見,受到武帝的封賞,后來又被武帝寵用。據此,這首詩的第一段乃是針對得勢的外戚,譏刺他們驕縱放蕩,洋洋自得。詩歌描寫: 深春的長安,宮院旁邊的柳條吐出金黃色的芽顆,秀嫩鮮麗。在這春光媚麗的季節,外戚的“輕薄兒”們更加放肆恣樂,招搖過市。你看:他們不知又在哪里飲酒作樂了一天,直到日暮才醉醺醺地回去。連他們坐下的白馬也神氣活現,趾高氣揚地奔馳在長安道上,更何況它們的主人,其驕橫的“意氣”實在使人仰慕企羨。他們享有特權,自然要及時尋歡浪玩,否則豈非太傻?!叭怂觥比值淖饔迷谟陲@出“輕薄兒”“意氣”驕橫之意,“冶游方及時”既是詩人描述 “輕薄兒”及時作樂的行為,也是替他們說出處世的態度。李白 “凡所著述,言多諷興”。(李陽冰 《草堂集序》)這一段詩自然會使讀者產生詩人不僅是刺古也是諷今的聯想,它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唐天寶年間楊國忠外戚集團,感受出詩人的厭惡之情。
第二段寫揚雄的遭遇。揚雄字子云,西漢著名的辭賦家、哲學家?!堕L楊賦》是他的辭賦代表作之一,《太玄經》是他的哲學著作?!安粫允隆敝笓P雄書生習氣太濃,不熟諳世故吏道?!堕L楊辭》 即 《長楊賦》,是揚雄四十多歲時的作品。加“晚獻”二字,是為了強調他在仕途上可供利用的機會到來得太晚。后面緊接以“賦達身已老”,意謂揚雄獻上 《長楊賦》 等辭章,然而等他以辭賦揚名,年歲已老。其實揚雄賦名稱著,不算甚晚,李白以“老”視之,語氣帶有夸張?!缎?即 《太玄經》。漢哀帝時,董賢等佞臣得勢,對趨附者授以高官厚祿,揚雄在家著《太玄經》,泊如自守。“鬢如絲”形容頭發斑白。詩人說揚雄苦心精思作賦著書,至老仍不能得志,這已經是相當可哀了。可是更可悲的是,他在晚年又受了一場很大驚嚇?!稘h書·揚雄傳》 載: 揚雄的學生劉棻被王莽治罪,將株連揚雄。當獄差前來收捕時,揚雄從他校書的天祿閣跳下自殺,幾乎摔死,后被赦。揚雄求聞達既已不易,暮年又遭到這一場禍難,這實在令人感慨萬端。然而得勢的外戚及其“輕薄兒”們,不需要刻苦努力,只憑藉他們特殊的關系和背景,就可以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他們對揚雄又是寫什么 《長楊賦》、《太玄經》,又是畏禍“投閣”,心里覺得這個書生愚蠢之極,因此揚雄只可供他們嗤笑而已。
前后兩段詩,一邊寫外戚權貴、“輕薄兒”們耀武揚威,花天酒地,一邊寫文人困頓坎坷,禍隨身危,通過他們遭遇的強烈反差,表達了詩人刺世諷時的意圖。
理解二。如果根據別本三四句作“玉劍誰家子?西秦豪俠兒”,而且據《清異錄》云“豪俠兒” 實指隴西人韋景珍的話,第一段詩就既不是用典,也不具有諷刺性,而是成了對當世豪士俠客風概的欽羨和歌贊。一首詩是一個整體,當其中關鍵的詩句變化后,必然引起作品整個語境的改變,這是不足為奇的事情。上述二句異文也使本詩產生了新的語意筆致。日暮醉酒,白馬驕馳,意氣揚揚,為樂及時,這些表現出“豪俠兒”灑脫奔放,充滿活力的青春旋律。它使我們想起李白另外二首詩《白馬篇》和《俠客行》,它們也是描寫俠士的壯思逸懷,縱橫不羈,然而都側重于描述他們解危救困、建功立業的榮譽意識,而在這首詩里,詩人以“冶游方及時”為主軸,來展示俠士內心勃動的生命意識,它與“咸陽二三月,宮柳黃金枝” 生機盎然的大自然景象構成了一幅協調的畫圖。于是,第一段詩與第二段詩所形成的對照也就具有一種新的含義: 揚雄一輩子辛辛苦苦帶筆耕耘,身老體衰,鬢發如絲,到頭來仍然不過是一個不被重視的文人而已,晚年還差點因禍送了命;而在“豪俠兒”看來,這一切都是不足為、不可為之事,灑灑落落,自由自在,才是真正值得羨慕和追求的。這一立意與 《俠客行》所云:“縱使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 《太玄經》”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李白在這首詩里,對類似揚雄這樣的文人充滿著理解和同情,而對輕視、抑制、甚至加禍于他們的朝廷和社會極其不滿,因此,它不像 《俠客行》 單純地謳頌俠士,而是別寓一番傷感、酸澀、憎憤。這可能也是詩人李白尚俠背后潛隱的心理原因之一。
本詩采用對照的手法,前后兩段詠說之事開始似乎各自獨立,互不相關,然而從更高的取意上看,縱歡與哀愴造成鮮明的反襯和映照。最后一句“但為此輩嗤”,“此輩”指第一段的“輕薄兒”或“豪俠兒”,這更是將詩歌的前后兩段緊緊地連接起來,給人以結構上的嚴密感。詩人表達自己的情緒,除了“投閣良可嘆”句用直接的抒發形式外,其它都是在敘述中自然地流露出來,如寫揚雄“賦達身已老,草《玄》鬢若絲”,不言可哀可嘆,而哀嘆之意早已盈溢紙外。若依第一種理解,前后兩段都是用典,借古喻今;若依第二種理解,第一段寫今事,第二段詠古事。無論屬于哪一種理解,詩人都將古今融為一爐,而側重又在抒寫現時的思緒感念。這也是李白許多取材于古或古今融會的詩篇共同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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