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沈起鳳·文星榜(第二十五出罵婚)

吳中書生王又恭性情恬淡，無意于功名。偶隨好友楊仲春入試，不意一舉得中第一名泮元。小家碧玉卞芳芝，對王又恭一見鐘情，相思成疾。不料，王又恭已聘定甘碧云。薛鸞姐為成全芳芝好事，擬約又恭與芳芝私會。楊仲春冒王又恭之名，偷赴幽期，欲行非禮，遭芳芝拒絕。楊搶得芳芝手帕，不慎丟失，被歹徒王六江拾去。江乘機潛入卞家，被卞父發覺，持刀追趕，王六江奪刀殺死卞父，棄刀遺帕而逃。卞芳芝告到官府，將王捉拿歸案，屈審成招。又恭入監后，甘家逼女悔婚改嫁，甘碧云夤夜出逃，途中被新任理刑廳方魯山帶回衙中。名士向太虛欣賞王又恭之文采風流，招婿未允。其女向采蘋有膽有識，仗義任俠，全力搭救。她女扮男妝，冒充向家公子往甘家求親，甘碧云父母欣然應允。她又來到理刑廳為王又恭求情。楊仲春幡然悔悟，又投案自首。兇手王六江也因一領血衣被扭送公庭。王又恭獲釋后，大鬧甘碧云與向公子的假鳳虛凰。向采蘋和卞芳芝想方設法，激使王又恭立志進京博取功名，一舉奪魁，甘、向、卞同嫁王又恭。

(生急上)

【端正好】敗倫常， 傷風化。 平白地敗倫常， 沒來由傷風化。 (末踉蹌上) 啊呀呀! 大相公，是不是且聽老奴一言? 想甘員外既把女兒改嫁，就去爭鬧，也無濟于事。況且有向府的勢頭，決無善言相待，斷斷去不得的。(小生) 噯! 他就仗了向老賊的勢頭，敢奈何了我?! 想我堂堂七尺， 豈可受人如此欺侮? 且讓我前去。 (末急扯介) 啊呀呀! 大相公還是不去的好。(小生) 啊呀! 蒼頭! 激得人咬碎鋼牙，便是俺鬼名兒罪犯如天大，嚇嚇，怎就的重婚嫁。

(小生) 放手! 放手! (末) 啊呀! 這是老奴決不放大相公去的。(小生)唗! 誰要你來管我? (推跌末急下介) (末) 啊呀!你看大相公竟自去了，此時我就趕上前去，斷然不肯回來嘎! 不免急急到甘二員外家中，教他勸轉大相公便了。正是： 只為冤遭狴犴，致興意外風波。不免就去，不免就去。(下) (凈上) 哈哈哈! 好快活，早完婚嫁事 (丑上) 杜絕是非門。員外，事體真正殻弗定厾? 那就我俚囡嗯，出去尋尋死路，恰好碰著子向公子，救子轉來，個歇看俚倒心愿誠服，肯嫁勾哉。個呷天從人愿厾噱。 (凈) 正是。 即是向親家昨夜來會我， 說王又恭倒出子罪，放子出來哉。恐防俚曉得子要來淘氣，所以叫我趁勾今朝好日，就拿俚阿郎入舍子進門罷。我已經打發樂人儐相去接新官人哉。即勿知嗯里向勾事體，阿會才端正厾來。(丑) 勿芝勞嗯費心，老太婆主分得停停當當厾哉。(凈) 好極哉! 介嘿我搭嗯專等新官人到門。(小生上) 啊唷! 好惱嚇好惱!

【滾繡球】 笑他行井底蛙，敢陰含鬼域沙。嗯，滅人倫，目無王法，逼嬌兒另抱琵琶。 (丑) 個歇辰光也該來哉噲。 (凈) 雄新婦， 沒擔擱勾，即日到耶。(小生) 來此已是甘家了。嚇，怎么張燈結彩在此? 嘎! 一定知我出獄，故此急急的把女兒改嫁了。不要管他，我且進去。(作急進介，凈丑作驚介) 嚇! 是羅個，直闖個進來哉! (小生) 老甘! 難道你不認得我王相公了嗎? (凈) 咦! 嗯是王又恭? 嗯今日再到我里來做? (丑) 對嗯說， 自從嗯犯子死罪， 我里搭嗯割斷勾哉噱! (小生) 哈哈哈! 你們道我犯了死罪， 所以公然竟把女兒改嫁嗎? (凈丑) 介嘿勿是。 (小生) 我雖然被捉拿， 也不曾受刑罰。(丑) 完哉! 貼準要緊頭上，剛剛碰個冤家來哉。(凈) 原是，那嘿那處。(小生) 恁只道下蠶室已同司馬，那知死灰燃安國還家。(凈) 小中生，實是我俚囡嗯重新板仔向翰林厾哉，就算嗯放子出來， 我也弗怕嗯。 (丑) 好噲! 老實說， 諒嗯也使弗出法來。 (小生) 啊呀呀! 唗 ! 老甘，我把你這勢利小人—— (凈) 啊唷! 好壯罵! (丑) 而且罵得觸心。(小生) 敢把紗帽勢頭來壓量我王相公嗎? 一任恁妖狐遇虎威能假，只看俺赤手何曾畏爪牙。嚇! 笑殺恁諂附豪華。

(雜上) 員外，員外! 向老爺來哉! (凈) 親家公來哉。(丑) 好哉! 個勾大勢頭來子，就弗怕個小中生哉。(小生背介) 原來這老賊來了，正要他來。(外吉服上) 緣合何妨真作假，情癡反使喜成憂。(凈) 親家老先生! (外) 親家! (凈作悄語) 王又恭拉厾里向，個嘿哪處? (外) 嚇! 他已來了。不妨，有我在此。(凈) 嚇嚇! 極好個哉! 院君、親家老先生進來哉! (外) 親母! (丑) 啊呀! 親家公! (小生) 嚇嚇! 好個老無恥。(外)嚇! 王年侄怎么也在此嚇! 敢是你知道小兒今日入贅，特來作賀? (小生作大怒介) 嚇! 嚇! 向太虛，你這老賊! 我因你是個父執，故此暫停片刻辱罵，怎么反來奚落我? 呀呸! 真乃衣冠禽獸，狗彘不如也。(外) 嚇! 嚇! 我有何罪過，竟罵我衣冠禽獸? (小生) 老賊! 你縱子為惡，謀娶我的原聘，還不是衣冠禽獸? (外) 嘎! 哈哈哈，如此說，你罵差了。這樣的事情，正是我衣冠中人才干得出。哈哈! (小生) 啊呀! 你這喪心病狂的老賊! (丑向凈) 奇怪哉! 那說向親家說話，有點沒頭爛舌勾。(小生)

【叨叨令】恁休將面目佯裝假，在人前巧說出癡呆話。誰不知使奸謀暗地通姻婭，笑衣冠敗類一味價行奸詐。(凈) 噲! 小畜牲! 嗯看看人勒罵咭。(外) 哈哈哈，親家不要管，由他罵。(小生) 兀的不氣殺人也么哥，兀的不惱殺人也么哥。怎教俺把姻緣一旦兒輕撇下。

(內吹打，眾扮樂人儐相擁小旦紗帽圓領金花披紅，丑仍扮書僮上) (小旦) 才喜開籠飛彩鳳，還思投餌釣神鰲。(進見介) 岳父母請上，待小婿拜見。(小生) 唗! 小畜牲! 誰是他家女婿!誰是他家女婿! (小旦) 啊呀! 原來是王兄。只為你做不成這里的女婿，因此費盡心機，特來代勞，怎么反來罵我? 豈不可笑?(小生)唗 ! 好畜牲，你把我聘定的妻室公然謀娶，還敢這等強辯?! (小旦) 嚇! 只因你犯了死罪，故此岳翁把小姐許配與我，怎說是我謀娶? (小生)唗 ! 還說不是謀娶的?!

【脫布衫】 恁只待赴天臺偷折桃花，不顧俺舊劉郎合飯胡麻。(小旦) 住了! 便算我謀娶了你的妻子，諒你一個窮措大怎生奈何得我?(小生大怒介) 啊唷! 可恨他莽張騫硬犯星槎，敢只怕俏天孫鵲橋悲罵。

(小旦笑搖擺介) 不敢欺，小弟此刻便要與令正成親了。(凈丑) 賢婿，弗要理個主窮鬼，里向去拜堂吧! (外) 親家請!(齊下，小生呆看大怒介) 啊喲喲，罷了! 罷了!

【小梁州】 他折散連枝重開并蒂花，賦桃夭宜室私夸。(內細樂拜堂，小生指恨介) 激得我怒氣填膺四體麻。這情魔難禁架，真個是路窄遇冤家。

(小生) 我如今也顧不得了，直趕進去罵他! (二雜) 啥個? 嗯還想逗進去來。(作推小生出，小生奮力推，二雜跌地，兢奔下，二雜) 勿好哉!快點去扯俚出來。(進下。內奏樂。眾持燭引旦、小旦上，坐席，揭方巾介。眾樂人作唱“攀桂步蟾宮”二句。) (小生沖上，打樂人介) 狗才! 不許唱! 不許吹! (樂人逃下。 小生) 嘎嘎嘎! 你竟失身從賊了。 (頓足介)我原想這花面老兒，生不出什么好女兒來!

【么篇】 恨文姬忍恥竟把單于嫁，玷芳名枉譜胡笳。怎不效望夫石山頭化，辱抹煞千金聲價，那些個美玉點無瑕。

(小旦) 咳，我看你自己一身尚且這般偃蹇，還要與人爭什么妻子? (小生大怒介)唗 ! 難道我王相公是久居人下的人嗎? (小旦) 看來也不見得十分發達。(小生)

【滿庭芳】 伊休恁裝孤做大，俺一似龍潛淺水，受困魚蝦。(小旦)你這樣人，焉有出頭之日? (小生) 禁聲! 看指日趁扶搖萬里風云駕，徙南溟鵬運堪夸。管取宴紅綾玉鞭驕馬，看遍了上苑名花。那時節春風無價，才顯得文光千丈，舊是秀才家。

(小旦離位介) 我想你此時縱然夸口，徒增笑柄。(小生) 嚇!你道我徒增笑柄? 走來! 你敢與我打個掌兒嗎? (小旦) 我怎么不敢? (打掌介，小旦) 你若果然有日衣錦榮歸，罷! 我那日便把妻子加倍還你! (小生) 呀呀呀! 呸!

【上小樓】恨狂夫將人挜。 俺若果玉堂金馬， 怕沒有閬苑仙姝， 繡閣嬌娥，肯重尋敗柳殘花?! 我若不報此仇呵，怎見得舊書癡乘驄馬，英雄志大。(小旦冷笑介) 只怕這一日! (小生) 伊休得似淮陰甘心辱胯。

(凈上) 那說做花燭革時節，放仔俚里向來，快點趕俚出去。(眾應，推小生，小生喝介)唗! 誰敢動手? 老賊，你恃著一班狼仆，將我凌轢。我王相公有日功名到手，把你們這些傷風敗俗的禽獸呵——

【么篇】乞恩綸，盡數拿，一個個刑法加。劃除你狗黨狐群，管什么螓首蛾眉、象簡烏紗，非見差，才把咱胸中怒雪。(凈氣介) 個是落里說起，將新人送入洞房，一面義俚出去。(眾應吹打，引小旦、旦齊下，小生) 笑煞他逞雄威，兀自將咱叱咤。

(二雜扯小生出介，二雜下，老生上) 七縱七擒成妙計，一真一假結奇緣。(見介) 阿呀! 賢侄婿： 為何這般模樣? (小生作生氣，噎介) 老、老、老伯，我、我、我如今不是你的侄婿了。(老生佯驚介) 嘎! 為什么呢? (小生) 啊呀! 老伯! 他們已成了親了。(老生) 嘎，有這等事? (小生)

【朝天子】恨狼心女娃，做他人渾家。惱得俺一晌癡魂化。(老生)這個怪不得你著惱。咳，如今生米已成熟飯，與他們說也無益了。(小生嘆氣介) 嘆從前空將玉樹倚蒹葭，今日里羞慚煞，算只為帶鎖披枷，聽候隨衙，因此被他行使奸猾。(老生) 既如此，老夫也不進去了。此地不是講話之處，且到舍下去從容商議。(小生) 老伯，我難道還與他爭此失節之婦? 只可恨這些狗男女 (指內介) 一般笑咱，一般慢咱，幾時得請上方，馘斬了諸奸詐?! (老生扯小生下)



狴 (bi閉) 犴 (an岸)： 傳說中的猛獸，形似虎，有威力，古人立其形于獄門。后來引申為監獄。殼弗： 捉摸不定。另抱琵琶： 指改嫁。語本白居易 《琵琶行》：“猶抱琵琶半遮面”。“下蠶室”句： 蠶室，宮刑者所居之室。司馬遷遭宮刑下蠶室。此處比喻遭到污辱。父執： 父親的友輩。窮措大： 舊時譏稱貧窮的讀書人。胡笳： 指胡笳十八拍，古樂府琴曲歌辭。相傳為漢末蔡文姬所作。偃蹇 (yan jian)： 困頓失意。裝孤做大： 擺架子。“看指日”二句： 典出 《莊子·逍遙游》，謂鯤鵬展翅，扶搖萬里，比喻志向遠大，前途無量。 挜(ya)擺， 把持。 或作“ 靶”、“挜擺”， 義同。 閬苑仙姝： 閬苑，閬風之苑，仙人所居之境。仙姝： 仙女。凌轢 (li利)： 凌辱踐踏。恩綸： 皇帝的詔書、制令。螓 (qin秦) 首蛾眉： 指美女。螓，蟲名，似蟬而小，額廣而方正。蛾，蠶蛾，其觸須細長而彎，語出 《詩·衛風·碩人》。象簡烏紗：指官吏。象簡，象牙笏。烏紗，官帽。馘 (guo國)斬：戰爭中割取敵人左耳以計功日馘。



沈氏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然終生不遇，愛妻早卒; 遂托跡于青樓，飾巾褶以登氍毹，作戾家生活。故深得曲中之昧，熟諳場上關節。吳梅論其劇“意境務求其曲，愈曲愈能見才; 詞藻務求其雅，愈雅愈不失真，小小科白亦不使一懈筆。其第一關鍵在男女易妝，令人撲朔難辨……” (跋沈起鳳 《伏虎韜》)《文星榜》亦是如此。劇本據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 《胭脂》改編而成，許多情節系 《胭脂》原有，甘碧云、向采蘋為增飾的人物。罵婚一出演王又恭被釋后來至甘家，誤闖向采蘋布下的假鳳虛凰、洞房花燭的“圈套”。向采蘋女扮男妝，冒充向公子對王又恭極盡挑逗、激將之能事，使得不明真相的王又恭惱怒難按，火氣沖天。王又恭之冰操自持、疾惡如仇，向采蘋之聰慧潑俏。向太虛之詼諧大度，甘碧芳父母之勢利刁鉆，無不躍然紙上。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明明暗暗，錯綜交織，煞是好看，令人忍俊不禁。然通覽全曲，所訴不過個人恩怨，一己窮通，無非是“戒負心”、“懲隱慝”，絕少經世濟民之抱負，超邁時俗之格調。且將擁雙艷、多妻妾作美談，湊神仙別善惡，表果報，殊為敗筆。沈氏其才幾可追步洪、孔、楊 (潮觀)、蔣 (士銓)，而其曲則遠遜諸公，不亦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