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詩詩群·林莽·瞬間》新詩鑒賞

有時候，鄰家的鴿子落在我的窗臺上

咕咕地輕啼

窗口大楊樹不知不覺間已高過了四層樓的屋頂

它們輕繞那些樹冠又飛回來

陽光在蓬松的羽毛上那么溫柔

生命日復一日



我往往空著手從街上回來

把書和上衣擲在床上

日子過得匆匆忙忙

我時常不能帶回來什么

即使離家數日

只留下你和這小小的屋子

生活日復一日



面對無聲無息的默契

我們已習慣了彼此間的寬容

一對鴿子在窗臺上咕咕地輕啼

它們在許多瞬間屬于我們

日復一日

灰塵落在書脊上漸漸變黃

如果生活時時在給予

那也許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那無意間提出的請求并不過分

我知道，夏日正轉向秋天

也許一場夜雨之后就會落葉紛飛



不是說再回到陽光下幽深的綠陰

日子需要閑暇的時候

把家收拾干凈，即使

輕聲述說些無關緊要的事

情感也會在其間潛潛走過

當唇際間最初的戰栗使你感知了幸福

這一瞬已延伸到了生命的盡頭

而那些請求都是無意間說出的

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先生說過這樣的話：“我們的生活豐富不豐富，全在我們對于生活的處置如何，不在環境的寂寞不寂寞。我們對于一種寂寞的、單調的環境，要有方法使它變成復雜的、豐富的對象”(《美學與意境·怎樣使我們生活幸福》)。其實，這是對藝術的要求。林莽的這首詩，就從凡俗瑣屑的事物中，從寂寞單調的環境里發現了生命的詩，使它變成復雜的豐富的對象了。讀這首詩，它不能使你發現什么，但它卻使你生活得更深入、更充分也更自覺些，對于我們常常出現的經驗，有一種澄明擴展的作用。

這是一首中年人獻給妻子的詩，它寫得沉穩、內在而閃光。“面對無聲無息的默契”，我們體味出了詩人對妻子的一片深情。

第一節，鴿子咕咕地輕啼和大楊樹默默地生長，就為我們勾勒了一幅純樸的生命進展圖。“生命日復一日”，既道出了詩人的欣喜，同時又有嘆年華早失的微微的惆悵。“陽光在蓬松的羽毛上那么溫柔”，這句暗示出詩人對生活的珍愛，以及要為之創造些什么的熱情。

第二節，由“生命日復一日”轉入了“生活日復一日”，表現了詩人的若有所失以及對妻子日夜操勞的感激之情。“我往往空著手從街上回來/把書和上衣擲在床上/日子過得匆匆忙忙/我時常不能帶回來什么/即使離家數日/只留下你和這小小的屋子/生活日復一日”。這一節寫得具體而模糊，具體的是詩里的“動作”，而模糊的卻是詩人對生活的態度。這其間，惘然、堅定、疲憊、自信及對妻子的感激都糅在一起，成為整體性的具有普遍意義又是充分個人化了的生活經驗，難以概括而又完整存在。

第三、第四節，詩人寫了庸常的生活中最珍貴的內涵，即內在生命的相愛相知風雨同舟。這些不是用充滿激情的話語表達的，而是像大海深層的渦流，并不激起波漣。“面對無聲無息的默契/我們已習慣了彼此間的寬容”，盡管“夏日正轉向秋天/也許一場夜雨之后就會落葉紛飛”，但詩人已經收獲了最珍貴的東西，那種更為內在的永恒的情感交流：“一對鴿子在窗臺上咕咕地輕啼/它們在許多瞬間屬于我們”。是呵，對于人這種散居在地球表面的靈魂的動物來說，有什么能比這溫暖的、充分體諒的“瞬間”更為“漫長”的時刻呢?

最后一節，詩人進一步抒寫了自己對這種“瞬間”的欣慰的、神圣的感情。“陽光下幽深的綠陰”里傾吐衷腸的年齡已過，日子駛入了“閑暇的”港灣。這不是愛的減溫，而是它經過心火的冶煉，終于凝成了安詳醇凈的晶體。“把家收拾干凈，即使/輕聲述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感就會在其間潛潛走過”。這是生命的一瞬間，但“這一瞬已延伸到了生命的盡頭”。這里的一瞬間，不是呢呢喃喃，甜甜蜜蜜的，而是那么內在、誠摯，發出生命的光芒。

這首詩表達了詩人深沉的感情，但從語氣上卻沒有易感的傾向。詩人對感情進行了結構上和修辭上的控制，它忠實于成年人的深層經驗，使我們更廣闊也更平靜地理解生活的內在精義。精約與遠奧，去智與凝神，在這里是那么和諧地化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