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詩詩群·食指·相信未來》新詩鑒賞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支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于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于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第一版序言中說:“一個在歷史上不可缺少的觀念并不是產生于某一個時代,而是它自身創造那個時代。”的確如此。就中國當代探索詩而言,它恰恰出現于一個黑暗而瘋狂的年代,一個與一切純潔自由的詩歌為敵的年代。但是,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說,這些探索詩本身也創造了它自己的時代,一個和黑暗與文化專制格格不入的一代人光榮與夢想的時代。
本世紀六十年代后期,狂熱的紅衛兵運動正值亢奮與衰落的節點上。一批最早的青年先覺者已經敏識到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文化的大浩劫,人性的大剝奪。他們組織了“地下”小組,閱讀被封禁的思想史、哲學、文化、文學書籍,秘密討論著與統一的專制意識形態主調不協合的觀點。這是一批“紅旗下的蛋”,但自我孵化的卻是另類雛鳥。在社會環境的嚴寒天氣,這批冒險的不合時宜的鳥兒,開始了精神上的早春。就詩歌而言,食指寫于1968年的《相信未來》,是理想主義與懷疑主義扭結一體的一代人精神完型,它是新詩潮的第一發信號彈,它更新了一代人的情感(“白洋淀詩群”——“今天派”——“朦朧詩”)。
這首詩從結構到情調上,有一種緩緩拉開的噬心張力。它沒有暴烈的吶喊與哭訴,而像是自撫傷痛后的反思,最后將視線投向未來。食指的偉大在于,他不采取以惡抗惡的宣泄,他或許已理解到任何形式的話語暴力,都有違人性與文明;以惡抗惡的方式發展到極致,會成為新一輪的專制話語。因此,我說它更新了一代人的情感,是指這種純潔、柔韌、自尊、高傲的人性立場。的確,這一點是食指等現代詩人與七十年代末出現的中老詩人“社會政治抒情詩群”不同的地方。
此詩噬心的張力體現在,詩人先用隱喻的方式寫出當時具體歷史語境的壓迫,“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凝霜的枯藤”如此等等,那是悲傷、無告、貧寒、迷惘的一代青年精神處境的寫照。但是,如何理解和面對這一精神處境,詩人有獨標孤愫的回答:“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搖曳著曙光那支溫暖漂亮的筆桿,/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這種雙向拉開的張力,準確恰當地傳達了一代人的覺醒:以人的尊嚴、權利、自由和對未來文明事物的矚望為其內核;以略略壓抑的激情,不帶摧折性的工穩語感,單純明凈的物象為其形體。在這里,那個自覺或不自覺的“國家”、“階級”代言人的“執勤官”消解了,獨立的個體生命站立起來。
這首詩可視為當代文學史上劃時代的經典之作,它秘密傳遍祖國各地的知青點,成為一個能產生無限新生命的卵子。它的光芒,既是美學的,也是道義的。食指的魅力在我看來,他是一個人性的、溫和的普羅米修斯,他不像是在盜火,他更習慣于以自身為火種,明亮又不失優雅地燃燒。天黑透的時候,你才會看見這孤傲的人性之光。他或許不屑于在大白天展覽與惡鷹的搏斗。他的受難和光芒都是自然而然的。在非人性的時代,人性的光芒恰是在溫和中顯示出了自己高貴的力量。這也是那個丑惡的時代不放過詩人的原因。
詩人說: “我堅信人們對于我們的脊骨,/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隨著歷史時針沉重地掃過,詩人的期待沒有落空。
對食指整個詩歌創作,我們可做這樣的評價:他的詩啟發了一批先鋒詩人,他是“今天派”——朦朧詩的先驅。其作品建立在憂患的浪漫主義與早期象征派之間。在平穩的語流中涉入了強烈的內心沖突和精神分裂。他以一個詩人對生命的熱愛,對人性的尊重,對真誠的捍衛,開啟了一代以人為中心的詩風。從而提前宣告了一個詩歌時代的結束,另一個詩歌時代的降生。他對“新格律詩”的探索和使用,將聞一多、何其芳早年的探尋發展到成熟階段。在自由與限制、復雜與單純、隱忍與沖撞之間,達成了美妙而嚴飭的平衡。如此,他有資格在病痛的折磨下高傲地說出: “我下決心:用痛苦來做砝碼/我有信心:以人生作為天秤/我要稱出一個人生命的價值/要后代以我為榜樣:熱愛生命。”
1972年,這位溫和的普羅米修斯在四邊茫茫的社會黑暗中被折磨得精神分裂了,從此,他在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中,在精神病醫院里,度過了漫長的時日。但他一直堅持詩歌創作,且日益精進,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他的生平昭示我們:人,可以生活得高尚。
上一篇:《象征派詩群·李金發·盛夏》新詩鑒賞
下一篇:《朦朧詩詩群·林莽·瞬間》新詩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