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瀟湘驚夢》解說與賞析

第82回“病瀟湘癡魂驚惡夢”是后四十回寫黛玉的第一個情節，從這里開始，作者為“黛玉之死”這一高潮，不斷地鋪設階梯，逐步引導讀者進入黛玉一生的最后階段，然后再一下子把讀者推入無可挽回、天坍地陷的絕望和悲慟之中。讓人們在永久性的遺憾中，品味著愈來愈濃重的哀傷。

“瀟湘驚夢”成功地運用了大量的時間交錯，大跨度的跳躍，甚至用聯想、想象、意識流來組織素材，但是縱橫變幻的心理意識的描寫，無一不是在明確的創作意圖指導下出現的，以人物內心的千變萬化來反映客觀現實的曲折復雜。“病瀟湘癡魂驚惡夢”讓讀者接觸到的就是那起伏變幻的，不斷深化的內心。此時已是大觀園抄檢之后了，寶玉又重新去家塾讀書，因此襲人方有空到瀟湘館來探望黛玉，正值寶釵差了個婆子給黛玉送兩瓶蜜餞荔枝，那婆子進屋來，只管覷著眼瞧黛玉，還笑向襲人說：“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臨走時還補了一句：“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么人擎受的起!”作者先借老婆子的話，挑起一個緣由。于是，當黛玉進套間卸晚妝時，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那老婆子的話，十分刺心，一時思緒翻卷，想到：“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光景，心里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竟如轆轤一般。如此一層一層鋪墊起來，把黛玉的憂慮、驚恐、悲痛、急怒一步步推向高潮。睡夢中的黛玉忽然看見鳳姐、邢、王夫人，請注意還有寶釵，她雖然沒有說話，但眉梢眼角分明流露著幸災樂禍的快意。她們一來給黛玉道喜，二來送行。原來黛玉的父親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由賈雨村作媒，將黛玉許了繼母一個什么親戚，而且是續弦。這個夢把黛玉對人生的全部希望徹底吹熄。現實世界以它那冰冷的目光逼視著黛玉。自己的終身大事，竟由繼母如此草草決定，可見有后母就有后父，黛玉心里的那一點親切的紀念被撕毀了。而且一到家中，就要嫁給那個陌生的男人，黛玉一身冷汗。邢夫人向王夫人使眼色，他們望著含著眼淚、近于絕望的黛玉冷笑而去。這些奶奶太太們對黛玉的態度，是她們揭去面紗后的原型，王夫人雖然辭色和善，優禮有加，但那不過是親戚的情面，她最擔心兒子的聲名品行，終日憂心烈烈，深恐人家勾引壞了寶玉，因此，當她看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林妹妹似的晴雯，竟失悔地自責：“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 絕頂聰明而又依人籬下的黛玉早已在脈脈溫情的背后，覺察到了這種陰冷。現在她又和賈母在一起了，她哀求自己的外祖母，兩腿跪下去，抱著她的腿，這種加重祈求的動作，說明感情的距離，黛玉哭著說：“老太太救我! 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她表示情愿跟著老太太，而老太太卻是不情愿和她在一起，賈母無動于衷，一下子拒人千里之外，她說：“這個不干我的事。”黛玉即使做個奴婢，自做自吃，都得不到允許。走投無路的黛玉抱著賈母痛哭道：“老太太! 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兒，怎么全不管? 你別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誰知賈母卻吩咐鴛鴦說：“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她鬧乏了。”這是那慈祥的外祖母嗎?是的，這段敘寫雖然不合林黛玉的身分，對賈母的刻劃也生硬而淺薄，比起八十回以前的人物性格心理的描寫來，令人十分不快。但多少也揭示了一點賈母的自私和賈母對黛玉的根本態度，要知道對比黛玉剛剛進府時，被賈母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的情景已成過去，隨著黛玉叛逆性格的發展，她們之間的思想距離愈拉愈大，第54回元宵節的夜宴上，黛玉竟拿起自己的酒杯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干之后，黛玉笑說：“多謝!”然后寶玉仍舊用這只酒杯替黛玉滿上，這一切又怎么能瞞得了賈母那雙眼睛，果然，她不失時機地發了那樣一通破陳腐舊套的議論，帶著情緒地譏諷那些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佳人”，這不是朝天放空炮，恰恰是瞄準了目標，她文章雖作得大，卻處處落到了點子上，鋒芒畢露，毫不含糊。封建禮教和叛逆思想不只一次的面對面的狹路相逢。這些早已在黛玉的心底形成了暗影。22回賈母喜歡寶釵穩重和平，自己拿錢出來給寶釵過生日，第28回元妃賜出來的禮物，獨寶釵和寶玉的一樣，兩位最關鍵的人已經表了態。這些在黛玉的心中都曾引起過極大的震撼，加重了她的隱憂，因此這些人在夢中出現，絕無荒誕不經之感，縱使寫得稍嫌惡俗，卻是從現實生活中提煉出的特寫鏡頭。黛玉心里想著寶玉的時候，寶玉出現了，這種筆法也非常像一個真實的夢，它可以隨心所欲的自由聯想著，誰知寶玉卻向黛玉道喜，這是現實中最可怕的預感，它一向蜷縮著，躲在心的深處，現在從心底浮了上來，把黛玉的驚恐急怒推到了極點，但寶玉畢竟對她是一往情深的，這是黛玉心中最有把握的事，因此又寫恍惚好像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又轉悲作喜，接著又寫寶玉的剖心及倒地死去，把黛玉的痛苦也推到了頂點。現實社會所造成黛玉的種種悲劇因素，都在這里收聚到一個瞳孔大小的觀察點上，甚至可以說，她的夢簡直反映了那一社會的封建宗法制度，以及倫理道德問題、戀愛問題、婚姻問題、婦女問題等等。沉重的壓力使黛玉夢醒之后，“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讀至此，讀者也不禁惕然警懼，意冷心灰。這里寫的是夢，是一種潛意識，正是可以想入非非而信筆由之，即使顛來倒去，胡言亂語也是可以得到諒解的，因為它畢竟是夢。但在以塑造人物為中心的現實主義巨著中，絕不肯放任人物的思想意識精神錯亂般的橫穿豎插。黛玉夢中所接觸到的那許多人物的言行，好像是映在水中的影子，雖然它們在晃動著，但依然可以辨認，而且不會混亂。驚夢中所寫情節雖然跳躍，但有生活依據，夢境并沒有成為脫韁之馬，而是主題深化過程中的重要因素。所有內容并非天外飛來，作者借此深刻地揭露了封建貴族的虛偽和冷酷，對叛逆者的不幸和痛苦，表示著由衷的同情。寫夢不僅沒有游離出反封建的巨大思想軌道，反而因為想象馳騁，聯想自由，把古今、虛實、天上和地下、過去和未來，一一有機結合，表現得內涵分外飽滿，容量超過負荷，給人以雖繽紛而不亂，雖形散而神聚的藝術享受。《紅樓夢》中數以百計的人物，都一一向讀者打開那心靈的窗口，喜怒哀樂，甜酸苦辣，以及味在咸酸之外的難以言傳的“至味”及“至情”，加之春夏秋冬、濃淡深淺諸般色調，這是一片比海洋、比天空還要大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