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魏學洢·核舟記^①》全文|原文注解與大意翻譯

明·魏學洢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遠，能以徑寸之木為宮室、器皿、人物，以至鳥獸、木石，罔不因勢象形，各具情態。嘗貽余核舟一，蓋大蘇泛赤壁云。

舟首尾長約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許。中軒敞⁽¹¹⁾者為艙，箬篷⁽¹²⁾覆⁽¹³⁾之。旁開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啟窗而觀，雕欄相望焉。閉之，則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¹⁴⁾，左刻“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石青糝之⁽¹⁵⁾。

船頭坐三人：中峨冠⁽¹⁶⁾而多髯⁽¹⁷⁾者為東坡，佛印⁽¹⁸⁾居⁽¹⁹⁾右，魯直⁽²⁰⁾居左。蘇、黃共閱一手卷⁽²¹⁾。東坡右手執卷端⁽²²⁾，左手撫魯直背。魯直左手執卷末⁽²³⁾，右手指卷，如有所語⁽²⁴⁾。東坡現右足，魯直現左足，各微側⁽²⁵⁾，其兩膝⁽²⁶⁾相比者，各隱卷底衣褶中。佛印絕類彌勒⁽²⁷⁾，袒胸露乳，矯首昂視⁽²⁸⁾，神情與蘇、黃不屬⁽²⁹⁾。臥右膝⁽³⁰⁾，詘⁽³¹⁾右臂支船，而豎其左膝，左臂掛念珠⁽³²⁾倚之⁽³³⁾，珠可歷歷數也。

舟尾橫臥一楫，楫左右舟子⁽³⁴⁾各一人。居右者椎髻⁽³⁵⁾仰面，左手倚一衡⁽³⁶⁾木，右手攀右趾，若嘯呼⁽³⁷⁾狀。居左者右手執蒲葵扇，左手撫爐，爐上有壺，其人視端容寂，若聽茶聲然。

其船背稍夷⁽³⁸⁾，則題名其上，文曰“天啟壬戌⁽³⁹⁾秋日，虞山王毅叔遠甫⁽⁴⁰⁾刻”，細若蚊足，鉤畫了了⁽⁴¹⁾，其色墨⁽⁴²⁾。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⁴³⁾，其色丹⁽⁴⁴⁾。

通計⁽⁴⁵⁾一舟，為⁽⁴⁶⁾人五；為窗八；為箬篷，為楫，為爐，為壺，為手卷，為念珠各一；對聯、題名并篆文，為字共三十有四。而計其長，曾不盈寸⁽⁴⁷⁾。蓋簡⁽⁴⁸⁾桃核修狹⁽⁴⁹⁾者為之。嘻，技亦靈怪矣哉！



【注釋】節選自清代張潮編輯的《虞初新志》。魏學洢(約1596年—約1625年)，字子敬，明末嘉善(今浙江嘉興)人。著有《茅檐集》。

〔奇巧人〕手藝奇妙精巧的人。

〔徑寸之木〕直徑一寸的木塊。

〔為〕做，這里指雕刻。

〔器皿(mǐn)〕指器具，盆、碗一類的東西。

〔木〕樹木。

〔貽(yí)〕贈。

〔大蘇泛赤壁〕大蘇，蘇軾(1037年—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宋代眉山(今四川眉山)人。人們稱他和他的弟弟蘇轍為“大蘇”、“小蘇”。蘇軾曾游赤壁，寫過《前赤壁賦》、《后赤壁賦》。泛，泛舟。

〔有奇(jī)〕有零，有余。

〔高可二黍許〕大約有二分左右那么高。可，大約。黍，這里是用作高(長)度單位，一黍相當于今市尺一分略短一些。許，上下。

(11)〔軒敞〕寬敞明亮。

(12)〔箬(ruò)篷〕用箬竹葉做成的船篷。箬，竹的一種，葉闊大，可編織笠、席等。

(13)〔覆〕蓋。

(14)〔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后赤壁賦》里的句子。后文“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是《前赤壁賦》里的句子。徐，緩緩地。興，起來。

(15)〔石青糝(sǎn)之〕用石青涂在字上。石青，一種青色顏料。糝，細粒。這里指用石青粉涂染。

(16)〔峨冠〕高高的帽子。峨，高。

(17)〔髯(rán)〕兩腮上的胡子。

(18)〔佛印〕即佛印禪師，名了元，字覺老，蘇軾的朋友。

(19)〔居〕在。

(20)〔魯直〕宋代文學家黃庭堅，字魯直。

(21)〔手卷〕橫幅的書畫卷子。

(22)〔卷端〕指畫卷的右端。

(23)〔卷末〕指畫卷的左端。

(24)〔如有所語〕好像在說什么話似的。

(25)〔微側〕略微側轉。

(26)〔膝(xī)〕膝蓋。

(27)〔絕類彌勒〕極像彌勒佛。彌勒就是佛寺前殿里袒胸露乳、笑口常開的那個佛像。

(28)〔矯(jiǎo)首昂視〕抬頭仰望。

(29)〔不屬(zhǔ)〕不相關連。

(30)〔臥右膝〕右膝臥倒。

(31)〔詘(qū)〕通“屈”，彎曲。

(32)〔念珠〕念佛的人，一面念佛，一面手里拿著一串珠子記數，這種珠子叫“念珠”。

(33)〔之〕指左膝。

(34)〔舟子〕撐船的人。

(35)〔椎髻〕椎形發髻。

(36)〔衡〕通“橫”。

(37)〔嘯呼〕呼叫。

(38)〔夷〕平。

(39)〔天啟壬戌〕天啟壬戌年，就是天啟二年(1622年)。天啟，明熹宗朱由校的年號。

(40)〔虞山王毅叔遠甫〕虞山，山名，在今江蘇常熟西北。這里用來代指常熟。過去的文人常用家鄉的名勝表示自己的籍貫。王毅叔遠甫，姓王名毅字叔遠。

(41)〔了了〕清清楚楚。

(42)〔墨〕黑。

(43)〔初平山人〕王叔遠的別號。

(44)〔丹〕紅。

(45)〔通計〕總計，合計。

(46)〔為〕這里指刻出。

(47)〔曾(zēng)不盈寸〕還不滿一寸。曾，竟然。盈，滿。

(48)〔簡〕通“揀”，挑選。

(49)〔修狹〕又長又窄。

【譯文】明朝有一個手藝奇妙精巧的人，名叫王叔遠，他能夠在直徑一寸長的木頭上，雕刻出房屋、器具、人物，甚至于鳥獸、木石這一些東西來，而且都能根據木頭原來的樣子，模擬著那些要制作的東西的形狀來雕刻，各有各的不同神態。他曾經送給我一只用桃核雕刻成的小船，上面刻的是蘇東坡游赤壁的故事。

這小船從頭到尾大約有八分多長，二分左右那么高。中間高敞明朗的地方是船艙，上面蓋著刻出來的箬篷。旁邊開著小窗，左右各四扇，一共有八扇。推開窗來看，雕花的欄桿，兩邊相對。關上窗子，就可以看見右邊刻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邊刻著“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對聯，這些字都是用石青涂染上色的。

船頭上坐著三個人：中間那個頭戴著高帽，長滿絡腮胡子的是蘇東坡，佛印和尚在右邊，黃魯直在左邊。蘇、黃在一起看著一卷書畫橫幅。東坡右手拿著畫幅卷首的一頭，左手撫著魯直的脊背。魯直左手拿著畫幅卷末的一頭，右手指著畫幅，好像在談論什么似的。東坡露出了右腳，魯直露出了左腳，身子都略微傾側著，他們另外兩只膝蓋靠在一起，隱藏在畫幅下邊的衣褶中。佛印和尚的模樣很像彌勒佛，敞開胸襟，露出兩個乳頭，抬頭仰望天空，他那神態與蘇黃兩人不相關連。他的右膝臥倒，彎曲著右臂支撐在船舷上，而他的左腿屈起，膝蓋朝天，左臂掛著一串念珠，靠在左膝蓋上，那些念珠簡直可以一粒粒清清楚楚地數得出來。

船的后部橫放著一條槳，槳的兩旁各有一個船夫。靠右邊的那個梳著椎形的發髻，仰著臉，左手靠在一根橫木頭上面，右手摸著右腳趾，好像撮起嘴唇在呼叫的樣子。靠左邊的那個，右手拿著一把蒲葵扇，左手摸著火爐，爐子上面放著一把水壺，這個人眼光正對著茶壺，神色寧靜，好像在聽水有沒有燒開似的。

船底比較平坦，上面題著名，刻的是“天啟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遠甫刻”，字跡細得像蚊子腳，一勾一畫，卻清清楚楚，顏色是黑的。還印有一顆篆文圖章，刻的是“初平山人”四個字，顏色是紅的。

總計這只小核舟上刻有五個人；八扇窗；竹篷，木槳，火爐，水壺，手卷，念珠各一件；對聯，題名和圖章，一共有三十四字。可是量一量船的長度，竟然不滿一寸！ 這是挑選桃核當中狹長形的來雕刻的。唉，這手藝真太巧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