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書法家田原為我書齋所書的“蝸之廬居”為題,以方成為我的肖像畫作比。方成以夸張手法突出我的大鼻子,若因此而抹去面部其他
器官,就不成其為我了。同樣道理,我這間十平方米的書齋,若不放進(jìn)木床、餐桌、衣箱、五斗櫥等家具,也不成其為“蝸之廬居”了。因此,我這個書齋,可稱“矛盾的統(tǒng)一體”。
既稱書齋,該有書桌書柜吧。原在我書齋內(nèi),餐桌也是書桌,直到前年小女出閣,方購置一張書桌,填補(bǔ)了單人床的位置。我有一個老式書柜,書刊早已滿員,后來者,都被我堆在墻角或塞進(jìn)床底下去了。因此,每當(dāng)我寫文作畫,需要找尋資料而不得時,煩惱得借酒一澆胸中塊壘。
既稱書齋,該有古玩擺設(shè)吧。我家本是書香門第。老家有一間寬敞典雅的書齋??箲?zhàn)爆發(fā),敵酋占居我家,把歷代祖先收藏的珍貴文物,裝運(yùn)到日本國去了,從此我家成了破落戶。戰(zhàn)后我從重慶歸來,胞弟把劫后幸存的兩件古董交給我。一件是商周時代的觚,一件是木雕佛像。在我的書齋內(nèi),總算有了兩件珍貴擺設(shè),點綴風(fēng)雅??墒窃诖鬅掍撹F時,為了響應(yīng)號召,那只觚“慷慨捐軀”。迨至“文化大革命”,我這個曾被國民黨特務(wù)追捕的漫畫作者,忽然間成了特嫌分子,關(guān)進(jìn)了地下室。老伴驚恐之下,一把火把佛爺送上西天去了。
斗室藏書
——怎么鉆床底?
——為你拿書呀!
王樂天畫
既稱書齋,該有珍版藏書吧。書柜內(nèi)目前僅存有上海著易堂出版的上下兩卷先祖子耆公的《紫蘋館詩鈔》,在張季直所作序言的書眉上,有祖父故友的眉批:“事變歸來,重理舊書叢中,檢出王子耆先生贈紫蘋館詩抄,所謂三十年前故友,幻如隔世再讀舊作,何幸如之”。即使這兩卷線裝書,也是劫后從街邊舊書攤上買回的。我還收藏了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時代漫畫》和《漫畫生活》創(chuàng)刊號各一本。老一輩漫畫家都知道這兩家各分系統(tǒng),前者主編魯少飛,作者有葉淺予、華君武、張樂平、廖冰兄、丁聰、張光宇、正宇昆仲等等。后者主編黃士英和黃鼎,主要作者有蔡若虹和張諤等等。去年紀(jì)念《時代漫畫》創(chuàng)刊五十周年,葉老召集在京該刊作者聚會,我?guī)Я诉@本創(chuàng)刊號赴會,大家以為我保存不少稀版古籍。其實,僅此一套而已。
既稱書齋,該掛有名家字畫吧。我書齋四壁都是漫畫家的作品,一幅是豐子愷的《努力愛春華》,一幅是葉淺予的《延邊長鼓》,一幅是齊白石的《蛤蟆圖》。讀者或許會問怎稱齊白石為漫畫家了呢??墒怯袝鵀樽C的,畢克官寫的《中國漫畫史話》中,就專有一章談齊白石的諷刺畫。劉海粟在“年方八四”時,知我從事漫畫創(chuàng)作,寫了“紙上人間煙火,筆底四海風(fēng)云”十二個大字贈我,現(xiàn)在就掛在正壁上。另外,還掛了癱瘓整整七年的漫畫家米谷為我畫的兩只掛盤。
既稱書齋,該有個幽靜的寫作環(huán)境吧。可是每逢夏夜,書齋后窗底下,有些居民下棋打撲克直到深夜。前年中國青年報編輯為我呼吁,北京市委囑朝陽區(qū)委派街道辦事處主任等前來調(diào)查,個別居民卻說我是知識分子翹尾巴了。現(xiàn)在夏日又將來臨,驀然想起去年今日,在全國政協(xié)會議期間,趙超構(gòu)見我時說的那句話:“王樂天呀,你怎么成了王憂天了呀!”
(1985年5月11日《光明日報》)
賞析這是一篇富有時代性、幽默感和辛辣諷刺意味的妙文。
王家本是書香門第,在老家有寬敞典雅的書齋以及祖先收藏的珍貴文物?!段佒畯]居》一文,就通過這幢住房及其家藏文物的滄桑之變,揭露了日本軍國主義者的貪婪掠奪,也反映了“大躍進(jìn)”和“文化大革命”時期摧殘文物的極左路線帶來的惡果??v觀作者60年來的漫畫,或揭露美蔣反動派的倒行逆施,或為勞苦大眾鼓與呼并一灑同情之淚,或諷刺官僚主義和社會上的不正之風(fēng),無不與時代性息息相關(guān)。誠如國畫大師劉海粟所書:“紙上人間煙火,筆底四海風(fēng)云”。
幽默感是一種語言藝術(shù),作者深諳個中三昧。以“蝸之廬居”命名書齋、作為文題并借此起興,便具有濃重的自嘲和諷喻的幽默感。隨之借題頭畫像中的“大鼻子”做文章,引人發(fā)噱。把書刊塞滿老式書柜,戲稱“滿員”,僅換一詞,把堵得慌的物態(tài)變?yōu)閿M人的動態(tài)了。把珍貴的商周時代的觚,輕率地投入煉鋼爐內(nèi)化掉,諷喻為“慷慨捐軀”,受當(dāng)時左傾狂熱影響的情態(tài)宛然在目。把古玩擺設(shè)性的木雕佛像在“文化大革命”中予以焚毀,說成是“一把火把佛爺送上西天去了”,把當(dāng)時的驚恐、事后的惋惜,巧妙地化解為佛門的升華,貼切而饒有幽默。凡此種種,平添了許多文采和風(fēng)趣,把凝滯的苦澀轉(zhuǎn)化為輕快的“微笑”。這是幽默感帶來的美學(xué)效應(yīng)。
《光明日報》開辟“我的書齋”這個專欄是專為知識分子改善學(xué)習(xí)工作環(huán)境造輿論的。凡從無書齋到有書齋,從嘈雜局促的書齋改善為寬敞幽靜雅致的書齋,則以現(xiàn)身說法、實事求是地歌頌之:反之,則諷喻之、呼吁之,期望有所改善。《蝸之廬居》當(dāng)屬后者。因此,隨筆接連五段的開頭均為“既稱書齋”的反詰語,其忿懣之氣沛然,但這是不得已而訴之的啊!文中的每句話,句句皆實話也。
唐代大詩人劉禹錫被貶官時,身居陋室,作《陋室銘》以自遣。但是,他終究有“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那幽靜的小環(huán)境和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才引發(fā)劉禹錫借孔子之言,予以“何陋之有”的自慰!然而作者呢?固然他的《蝸之廬居》一文問世后,引起了有關(guān)部門的關(guān)注,安排他喬遷到北京西城區(qū)的一座高樓的三居室里“安居”了,條件似乎“改善”了;但因7口人擠居三室,作者僅得7平方米的書齋兼臥室以棲身,其局促之狀依舊,故而作者未能怡然“樂業(yè)”也。
上一篇:《啊,令人神往的波特美朗半島》原文|賞析
下一篇:《挑山工》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