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隔浦蓮近拍》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中山縣圃姑射亭避暑作

新篁搖動翠葆。曲徑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驚飛鳥。濃靄迷岸草。蛙聲鬧。驟雨鳴池沼。水亭小。浮萍破處，檐花簾影顛倒。綸巾羽扇，困臥北窗清曉。屏里吳山夢自到。驚覺。依然身在江表。

【編年】

毛晉本題云：“中山縣圃姑射亭避暑作”。按中山，據(jù)《景定建康志》云：“中山在溧水縣東一十五里，高一十丈，周回五里。《圖經(jīng)》云：‘宣州中山又名濁山，溧水縣東一十里，不與群山相接。古老相傳中有白兔，世稱為筆最精。’《元和郡國志》云：‘中山出兔毫，為筆精妙，山前有水源，號曰濁水。’《輿地志》云：‘宣州溧水縣有濁山，有濁水流演不息。’即此也。”中山縣圃即溧水縣圃。此詞亦必作于元祐八年(1093)至紹圣三年(1096)之間周氏任溧水縣令之時。姑射亭，強煥《片玉詞序》：“于所治后圃得其遺政，有亭曰姑射，有堂曰蕭閑。皆取神仙中事揭而名之，可以想象其襟抱之不凡。而又睹新綠之池，隔浦之蓮，依然在目。”則姑射亭乃在溧水縣圃中。

【匯評】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周美成“水亭小。浮萍破處，檐花簾影顛倒”。按杜少陵詩“燈前細雨檐花落”，美成用此“檐花”二字，全與出處意不相合，乃知用字之難矣。

王楙《野客叢書》卷十：苕溪漁隱謂：周侍郎詞“浮萍破處，檐花簾影顛倒”，“檐花”二字，用杜少陵“燈前細雨檐花落”，全與出處意不相合。又趙次公注杜少陵詩，引劉邈“檐花初照日”之語。仆謂二說皆考究未至。少陵“檐花落”三字，元有所自，丘遲詩“共取落檐花”，何遜詩“燕子戲還飛，檐花落枕前”，少陵用此詞爾。趙次公但見劉邈有此二字，引以證杜詩;漁隱但見杜詩有此二字，引以證周詞。不知劉邈之先，已有“檐花落”三字矣。李白詩“檐花落酒中”，李暇亦有“檐花照月鶯對棲”之語，不但老杜也。詳味周用“檐花”二字，于理無礙。漁隱謂“與出處不合”，殆膠于所見乎?大抵詞人用事圓轉(zhuǎn)，不在深泥出處，其紐合之工，出于一時自然之趣。

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十：驚魚錯認月鉤沉，正如寫認果為丸耳。

潘游龍《古今詩余醉》卷五：杜詩：“燈前細雨檐花落”，檐前雨映燈花，為花爾。后人改“檐前細雨燈花落”，則直致無味矣。此詞用檐花，苕溪云：“與出處意不合”，乃知用字之難。及見詞選作“簾花檐影”，可以無疑。

陳洵《抄本海綃說詞》：自起句至換頭第三句，皆驚覺后所見。綸巾、困臥，卻用逆敘。身在江表，夢到吳山，船且到，風輒引去。仙乎仙乎，周詞固善取逆勢，此則尤幻者。

吳則虞點校《清真集》：毛注云：“‘簾花檐影’，一作‘檐花簾影’，杜子美詩云‘燈前細雨檐花落’，蓋檐前雨映燈光如花爾，或改‘檐前細雨燈花落’，便無致味。周美成用‘檐花’，苕溪漁隱病其與本意未合。《花庵詞選》作‘簾花檐影’。”案非是。夢窗《解語花》“檐花舊滴”，無逸詞“檐花細雨照芳塘”，亦用子美詩意。檐花非雨花也。“檐影搖花”，王嬌娘《滿庭芳》語，見《詞品》。(編者按：《全宋詞》作“簾花檐影”，據(jù)此當改作“檐花簾影”，今從之)

吳世昌《詞林新話》：此詞分段，毛本、《花庵詞選》、《草堂詩余》、《花草粹編》均以“水亭小”屬前片，西麓和作、履齋“會老香堂和美成”并同。陳注本以“水亭小”屬下片，千里、澤民和作從之。此外，梅溪、竹屋、放翁、介庵如毛本，海野、處靜、夢窗如陳本，則此詞在宋代固已分片歧異。今就此詞語義而論，則周詞自“驚飛鳥”以下，明明為五言、三言之排句兩列，且句換一韻，十六字中乃有四韻，聲調(diào)緊湊異常，周詞全集用韻之密，無有過于此首者。且每句皆有新意，不如他詞之衍復，可謂調(diào)緊句峙、意繁韻密。自“浮萍破處”以下，則為四言、六言之排句兩列，正與上片之五言、三言之排句隱隱相對。但下片四句二十字，僅用二韻，韻調(diào)疏松而語意閑散，亦與上文之緊峭繁密相對拒。自此以下，“屏里”一句，雖七字一韻，仍有搖曳悠閑之致，但已不復如前排之松散矣。至“驚覺”而驟緊，讀者受此二字一韻之震蕩，亦為之蘧然驚覺。末句六字一韻，仍極清挺，曰“依然身在江表”，使讀者對于上片所敘景物再作回味，故雖已讀竟，而仍留不盡之意。若以“水亭小”一句屬下片，則不特上片排列整齊之句法韻節(jié)全為破壞，即下片多此三字，使四六言之兩排亦為之擾亂，令人不易辨清。此三字之上下移動，足令前人用心圣處全被抹殺。而《周詞訂律》乃謂詳其語意仍以屬后為是，不知其所詳者何語何意，而所是者是否真是也。

統(tǒng)觀全詞，雖句雜長短，而隱隱然未嘗無秩序存乎其間。上片首句六言，次五言;又次五言，次六言，此內(nèi)向?qū)湟病Ｒ韵挛濉⑷詢闪校叫袑湟病Ｏ缕滓运摹⒘灾叫袑洌┒湟稍髌哐远洌允酒胶狻Ｈ羧ツ┚渲吧怼弊郑浴绑@覺”二字連下句同讀，即成兩七言句。此“身”字最初當為泛聲增字也。蓋自整齊之五七言唐人樂府，嬗變?yōu)殚L短句，雖似參差雜出，實有規(guī)律存乎其間，稍加排比當可見其句法之對稱平衡之跡，一如泰西詩歌。厥后偷聲減字，泛引漫延，踵事增華，愈趨繁雜，原來整齊之跡遂不可見。重以傳寫鐫刻之訛誤，遂使慢詞之句法參差拗澀，不可卒讀。以方小令，其差異遠過于小令之方律絕，可不怪歟?

美成此詞最能利用音韻節(jié)奏之美，使音節(jié)與文義渾然同化，令人即僅聆其音節(jié)而不審其文義，亦能與作者情感同起節(jié)奏。首二句閑閑敘來，預為讀者布幽邃之靜境，然逐句有韻，其韻且至峭。加以“新篁搖動”，讀者但覺其境雖靜，而人隨境轉(zhuǎn)，未嘗停留。至“夏果收脆”，而漸有人間之味，“金丸驚鳥”而難藏飛動之致。以下四句則字少韻密，鬧蛙驟雨，雜然并作，使自然現(xiàn)象隨萬籟以俱舞，而三字之韻尤為迫促急切，至“水亭小”而達高峰，亦為上片整段之結(jié)束。此三字雖未狀聲音動作，然承上文而來，曰“亭小”，則更足以反襯喧境之嘈雜切矣。至下片則易奇句為偶句，易逐句韻為隔句韻，大有雨過天青之致，更自動境回復至靜境，至“夢到吳山”，而極盡幽閑安謐之致。讀者至此，前此萬籟齊發(fā)之情緒亦不覺為之催眠。乃又有“驚覺”一韻，奇短奇峭，于是為之蘧然而作，而昨夜喧境不覺猶縈耳際也。全首每句每列文義皆與韻節(jié)相配合，布局結(jié)構(gòu)亦無一不佳。

【附錄】

方千里《隔浦蓮》：垂楊煙濕嫩葆。別嶼環(huán)清窈。紺影浮新漲，夷猶終日魚鳥，花妥庭下草。鳴蟬鬧。暗綠藏臺沼。野軒小。敧眠斷夢，閑書風葉顛倒。詩懷酒思，悔費十年昏曉。投老紅塵倦再到。愁覺。悠然心寄天表。

吳潛《隔浦蓮·會老香堂，和美成》：扇荷偷換羽葆。院宇人聲窈。獨步亭皋下，闌干并、棲幽鳥。新雨抽嫩草。檐花鬧。一片萍鋪沼。燕雛小。書空底事，那堪手版持倒。今來古往，幾見北邙人曉。鄉(xiāng)號無何但日到。休覺。陶然身世塵表。

楊澤民《隔浦蓮近拍》：桑陰柔弄羽葆。蓮渚芳容窈。翠葉濃障屋，綿蠻時囀黃鳥。閑步挼嫩草。魚兒鬧。作隊游蘋沼。畫屏小。紗廚簟枕，接䍦沈醉猶倒。華胥境界，燕子幾聲催曉。攜手蘭房未步到。還覺。衷情知向誰表。

陳允平《隔浦蓮近拍》：鉛霜初褪鳳葆。碧旆侵云窈。萬綠傷春遠，林幽樂、多禽鳥。斜陽堤畔草。游魚鬧。暗水流萍沼。翠鈿小。涼亭醉倚，接䍦巾、任敧倒。月明庭樹，夜半鵲飛驚曉。隔岸蘋鄉(xiāng)夢漸到。吹覺。一襟風露塵表。

趙必豫《隔浦蓮·春行用美成韻》：東風吹長嫩葆。花塢穿青窈。玉管新聲，金鈴顫響驚青鳥。行樂莫草草。春光鬧。鴛浴垂楊沼。紅嬌小。梳宮樣、髻云釵鳳斜倒。酒邊輕別，一枕相思到曉。巫山難夢到。愁覺。一些心事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