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小說簡介|劇情介紹|鑒賞
現存明刊本未署撰人,清刊本稱作者為邱處機,后推定為吳承恩作。吳承恩,淮安府山陽縣 (今江蘇省淮安市)人,明嘉靖時貢生,曾任長興縣丞、荊府紀善,有 《射陽先生存稿》行世。二十卷一百回,約成書于嘉靖末、萬歷初。現存明刊本有四種: 金陵世德堂梓 《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楊閩齋梓 《新鐫全像西游記傳》、《唐僧西游記》(以上三種均為華陽洞天主人校)、《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 清刊本有: 汪憺漪評本 《西游證道書》、陳士斌評本 《西游真詮》、張書紳評本 《新說西游記》、劉一明評本 《西游原旨》、張含章評本 《通易西游正旨》等。上述明版本均無陳光蕊赴任受災、唐玄奘出身一節故事。此故事由 《西游證道書》據大略堂 “釋厄傳”古本補刻,作為第九回,并將明刊本第九回至第十一回三回文字合并為第十、十一兩回。
東勝神州傲來國花果山頂有一仙石,一日進裂,產一石猴。石猴勇探水簾洞,被群猴舉為美猴王。美猴王欲學長生不老之術,編筏渡海,至西牛賀洲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拜須菩提祖師為師,取名孫悟空,學得七十二般變化,筋斗云,返回花果山。孫悟空闖龍宮,索得如意金箍棒; 鬧幽冥,勾銷猴屬生死簿。龍王和冥王表奏玉皇討伐。時有太白金星奏準招安,孫悟空登天界被封弼馬溫。后怪玉皇輕賢,反下天宮,逕回花果山,自稱齊天大圣。玉帝命托塔李天王和哪吒擒拿,竟為所敗;復依太白金星所奏,再行招安,封齊天大圣,權管蟠桃園。王母做蟠桃勝會,孫悟空怪王母未請其赴會,竟闖至會上,飽吃仙酒佳肴,又至兜率宮,吃盡金丹; 攪亂蟠桃會后,逃回花果山。玉帝派十萬天兵擒拿,未勝。觀音菩薩推薦二郎神助戰。悟空和二郎各顯神通,多般變化,難分勝負;老君擲金鋼琢打倒悟空,哮天犬咬住方被擒。刀砍槍刺,雷擊火煨,又被老君推入八卦爐煉了四十九天,皆未損傷。一旦出爐,又大亂天宮。玉帝無奈,請來西方如來,將悟空壓于五行山下。
五百年后,如來造經勸善,命觀音去東土尋取取經人,并賜箍兒三個作降妖用。觀音在途遇貶下界之卷簾大將及天蓬元帥,分別取名沙悟凈和豬悟能;又收伏孫悟空,囑等取經僧。
長安涇河邊有一漁一樵敘說城中有神卦,按卦打魚,百下百著,恰被巡水夜叉聽見,轉報龍王。龍王即變秀士詢問雨情。卜者所答恰與玉旨相合。龍王為賭勝,錯行雨,當斬。龍王求卜者搭救。卜者囑龍王進宮求助唐王。唐王雖允諾救助卻未果,龍王在冥間告唐王。冥王拘唐王三曹對案。判官受魏征所托,私改生死簿,唐王還陽,乃選高僧玄奘修佛事。觀音現身經壇,命玄奘往西天取大乘真經。唐王與玄奘結為兄弟,賜號三藏,又賜紫金缽盂化齋。玄奘乃西行。
三藏行至邊界,失足跌入陷坑,二從者為虎精所食,三藏被太白金星救出,這是初出長安第一難。過五行山,救出孫悟空,取名行者; 行者除六賊,三藏怨其兇惡; 行者使性離去,過龍宮,受勸返回; 時三藏在途,受觀音賜緊箍兒并緊箍咒; 行者見帽 (即箍) 戴之; 三藏念咒,行者疼痛難忍,不得已表示愿隨師西去,再無退悔。
三藏過鷹愁澗,得觀音助收伏小龍變為白馬作坐騎。借宿觀音院,老和尚為得袈裟,謀害三藏,火燒禪堂。混亂中袈裟為黑熊怪搶走,行者得觀音相助取回袈裟。師徒過高老莊,行者除妖遇豬悟能; 三藏收為徒弟取名八戒。師徒過浮屠山,遇鳥巢禪師,受《多心經》。至黃風嶺遇黃風大王,三藏遇難,行者借靈吉菩薩定風丹除怪。至流沙河,遇沙悟凈,三藏收為徒。
過一莊院,遇母女四人欲招贅師徒四人。蓋為觀音等所變化,以試三藏禪心。八戒色心不退被捆綁。過萬壽山五莊觀,行者偷人參果并推倒果樹,被鎮元仙所困。去三島求仙方,后得觀音甘露救活果樹。至白虎嶺,尸魔欲害三藏,初變少女,次變老婦,三變公公,均被行者識破除之。由于八戒攛綴,三藏怪行者行兇,念緊箍咒,逐走行者。行者復回花果山為妖。三藏遇黃袍怪被捉。怪之妻為寶象國公主,搭救之。三藏至寶象國傳信,國王遣八戒、沙僧降妖,反被黃袍怪所敗。黃袍怪進宮誣陷三藏為白虎精。白龍馬救師未果,囑八戒去請行者。行者戰敗黃袍怪,后者原來是奎宿下凡。過平頂山,三藏命八戒巡路。八戒初則偷懶睡覺,繼則編謊騙師,均被行者識破。山中有金角、銀角二妖,經行者惡斗收伏之,妖魔卻是老君的二個看爐童子,由觀音借來托化妖魔以試三藏師徒。夜宿寶林寺,三藏夜遇烏雞國王鬼魂訴冤。行者救活烏雞國王,戰敗殺害國王并占據王位的妖魔,后者原來是文殊菩薩的坐騎,奉佛旨來報前仇。抵號山,遇圣嬰大王紅孩兒,三藏遇難,行者、八戒等救師屢為妖敗。紅孩兒為行者早年的結拜兄弟牛魔王之子,行者化牛魔王進洞搭救三藏亦未果。最后得觀音助解救之。觀音收伏紅孩兒,為善財童子。過黑河,遇小鼉龍。三藏被困水底。行者請來龍王收伏之。抵車遲國,遇虎力、鹿力、羊力三妖。行者、八戒、沙僧夜鬧三清觀,戲謔三妖。后在宮中與三妖斗法,賭求雨、猜枚,又賭砍頭、剖腹、滾油鍋,行者皆勝之,除卻三妖。至通天河,夜宿陳家莊,行者、八戒假變童男童女祭妖,戰敗妖精;妖精作法攝去三藏,行者請來觀音收妖。后者原來是南海蓮花池中一金魚。三藏得老黿助渡過河。老黿求三藏代問佛祖何時他可得人身。過金兜山,遇獨角兕大王,三藏被擒。行者幾經惡斗,又請來各方神兵相助,均失利。后得如來指明,請來老君收伏之。原來妖精為老君坐騎青牛。至西梁女國,三藏和八戒飲子母河水而懷孕,行者取落胎泉水解救之。女王欲招贅三藏,行者設計走脫之。但三藏又為敵毒山琵琶洞蝎子精所攝,行者請來昴宿滅之。又在途遇盜,行者除滅之。三藏怪行者殺人,逐之。行者無奈去求訴觀音。時三藏遇假行者行兇,并搶走包袱。師徒們以為是行者所為,遣沙僧趕至花果山討取未果,又趕到南海觀音處,忽見行者又在彼,沙僧怒極,經觀音說明才罷。行者尋至花果山與假行者惡斗。二行者直斗至如來處。如來說明假行者為六耳獼猴,并除滅之。師徒路阻火焰山前。行者打聽得有芭蕉扇可克服之,但扇在紅孩兒之母、牛魔王之妻羅剎女處。行者趕至羅剎處,先是禮借,后是強索。羅剎因怪行者害紅孩兒,只借給假扇。行者又至牛魔王小妾處找牛借,牛不允;行者盜得牛之坐騎、變作牛之模樣,至羅剎處騙得芭蕉扇。但半路又被牛魔王趕上變做八戒模樣而騙去。后來又借助神兵,與牛魔王惡斗,敗之,索得扇子,滅火陷山火。至祭賽國,行者為國王除滅盜寶之萬圣龍王和九頭駙馬。過荊棘嶺,八戒揮鈀開路。夜逢竹精樹妖,三藏被攝,與妖精談詩。后被八戒一頓釘鈀筑翻妖樹。到小西天,遇黃眉大王。妖精善使搭包裝人。行者請來各路神兵,均不敵。后得彌勒佛相助才降伏,原來妖精乃佛前司磬童兒。經駝羅莊,行者和八戒殺蛇精,拯救了一莊老幼。經稀柿衕,八戒變大豬拱開滿山污路。到朱紫國,行者為國王醫病,又救回三年前為妖精賽太歲所劫的皇后金圣宮。賽太歲卻是觀音坐騎金毛獅,特來為國王消災。過盤絲嶺,三藏遇蜘蛛精遭難; 后者又唆使多目怪蜈蚣精來與三藏師徒作對。行者打死蜘蛛精,又請來毘藍婆收伏多目怪。至獅駝嶺,遇青獅、白象、大鵬三魔,三藏遭災。行者苦斗難勝,去西方求告佛祖。如來宣文殊、普賢降妖,原來獅、象乃二菩薩之坐騎; 如來又迫使大鵬皈依。又過比丘國。國王為國丈鹿精所惑,要以一千余小兒心肝做藥引。行者戰敗鹿精,救了滿城小兒。鹿精乃壽星坐騎。三藏在松林救一女,卻是妖精。師徒夜宿鎮海寺,行者降妖,妖精攝走三藏至陷空山無底洞。行者請來哪吒相助,原來此妖乃李天王之義女老鼠精。過滅法國,國王要殺一萬和尚,正少四名。行者一夜間剃盡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官員之發,迫使國王皈依秉善,并改國名為欽法。至隱霧山,遇豹子精南山大王,三藏遭難。行者除滅之。經鳳仙郡,行者見該郡三年未雨,災情嚴重,蓋因郡主當年推倒齋天素供所致,才勸歸善,全郡念佛,感動天降甘霖。抵玉華縣,行者師兄弟三人收三個王子為徒傳藝,仿造金箍棒等兵器。結果兵器為豹頭山黃獅精所盜,黃獅精又求助其祖九靈元圣。行者知后者乃太乙救苦天真坐騎,乃請天真降伏之。過金平府,恰逢元宵節,三藏觀燈被青龍山妖精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塵大王攝去,行者請來四木禽星降滅之。抵天竺國,正逢該國公主拋彩球招親,球中三藏,原來那公主是玉兔精,即被行者識破降伏之,并為找回真公主。過銅臺府地靈縣,宿寇員外家,受優厚款待。后寇家被盜,寇員外被害。三藏師徒被誣。行者施法辨明之,又救寇員外還陽。三藏師徒終于到達靈山,乘無底船過凌云仙渡,見如來求經。如來命阿儺、伽葉檢經傳與。阿儺、伽葉向三藏索人事不得,便將無字經本傳給三藏。燃燈古佛便命白雄尊者去半路奪經,四眾才知真相,返回告于如來。如來卻說: 經不可輕傳。三藏把紫金缽盂送給阿儺,才發出真經五千零四十八卷。如來命八大金剛護送師徒回東。
觀音查看三藏所經難簿,共八十難,便命揭諦趕上金剛,再生一難。時三藏等正墜落在通天河邊,有老黿來馱過河。老黿因怪三藏未曾為他求問佛祖歸著之事,便淬下水去。終于完成了九九八十一難之數。金剛便將師徒們送至長安。
三藏見太宗,陳奏經過。
三藏師徒并白馬白日飛升,至西天。如來封三藏為旃檀功德佛,孫悟空為斗戰勝佛,豬悟能為凈壇使者,沙悟凈為金身羅漢,白馬為八部天龍。孫悟空頭上緊箍也自行消失。
《西游記》的思想藝術成就是杰出的,是富有獨創性的。
我們先談談 《西游記》的主題思想。對 《西游記》主題思想的看法,目前見仁見智,眾說紛紜。但加以歸納,不外乎是政治性主題和哲理性主題兩類。看來以哲理性主題較妥。因為說它是政治性主題的種種具體內容盡管不同,如“農民起義”說、“人民斗爭”說、“反正統”說、“叛逆投降”說、“歌頌人民”說等等,其基本點卻是一樣的,就是把 《西游記》中的神怪內容,直接與社會階級矛盾和現實斗爭聯系起來和等同起來分析。其實,貫串作品形象描繪的主要線索,無疑是神魔之爭; 但我們不能把 “神”和 “魔”簡單地看作是統治階級或被統治階級。因為對待文藝作品特別是古代作品中的人物不可能如此簡單地給他們劃成分,何況是 《西游記》這一部神話意味特別濃厚的神怪小說。它在思想內容方面固然與當時的社會現實不無聯系,但是,從總體上來說卻不是反映人間社會的階級斗爭;正如魯迅所說:“小說中所寫的邪正,……不過是含糊的彼此之爭”。所以作品全部故事內容及其人物之間的沖突,所顯示的主要是哲理性的內含。
當然,對 《西游記》主題思想的探討是有難度的。首先,《西游記》描寫的是宗教故事,是通過宗教故事來體現作家的創作意圖; 而且這個宗教故事又是高度神怪化的,是采用譎詭幻誕的幻筆來表現,人物設計及其矛盾糾葛皆在神靈鬼怪之間展開。這就為主題探討提供了無比寬泛的隨意附會的基礎。其次,《西游記》作者又是通過游戲筆墨來曲折地體現其創作意圖,他的主題是隱寓在游戲筆墨之中。因此,要正確理解 《西游記》的主題,需要論者能正確地理解作品中的游戲筆墨。有的論著把作品中的戲筆和宗旨對立起來。要么拔高其宗旨,不承認其戲筆;要么承認其戲筆,卻看不到滲透在戲筆深層中寄寓的立意。再次,作者在藝術創作中又極其注意追求構思的獨特性和新奇性,為了增加內容的豐富性、人物的豐滿性,出奇制勝地將一些看上去似乎不相關的情節故事捏合在一起,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給主題分析增加了難度。但是,如果我們實事求是地承認并掌握這些方面,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西游記》 主題思想的具體內容,我概括成一句話,就是: 一曲理想之歌。作品通過孫悟空、豬八戒、唐憎等人的出身經歷及其往西天取經苦歷九九八十一難,最后實現美好理想的生動描繪,表現了一幅為實現理想而奮斗的人生圖畫。一曲富有哲理意味的理想之歌,運用奇幻筆墨來表現,并隱寓在神怪化的宗教故事中,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奇幻筆墨最需要作家飛馳自己的想象,采用高度的夸張手法,進行虛構和幻想,以此襯被,以虛托實,象征性地來展示創作意圖;而這正是描繪神怪宗教故事所要求的比較恰當和適宜的創作方法,同時,這也是表現作家那富有哲理意味的和強烈理想色彩的內容的比較貼切的藝術途徑。《西游記》作者運用奇幻筆墨來表現他那神怪化的宗教故事這一特定題材,并借以展示他的創作意圖,譜寫一曲富有哲理意味的理想之歌,是極為和諧而成功的。一曲富有哲理意味的理想之歌,與作品全面運用的游戲筆墨亦不存在矛盾。游戲筆墨如果流于淺薄和庸俗,那是決不可能體現什么人生哲理方面的深刻內容,同時,亦不可能表現什么高超的人生理想方面的主題意圖。《西游記》中的游戲筆墨,是作家富有高超造詣的藝術技巧和藝術手法的具體運用,并在實際形象描繪中形成獨特的藝術特色和藝術格調,所以,作者運用游戲筆墨來表現唐僧師徒追求理想實現理想的全過程及其結果,是多么的富有特色。
《西游記》的形象畫廊中,聳立著一系列的光輝藝術典型,其中特別是孫悟空和豬八戒,不僅將作為全民族的寶貴精神財富,給人民群眾以永久的藝術享受; 而且作者塑造藝術形象的富有創造性的藝術經驗,同樣將給我們提供豐富的啟示和借鑒。
孫悟空是《西游記》 中的主人公。可說是古典小說中最受歡迎的人物形象之一。但是,這位仙石所育,石卵化身,山中稱猴王,學道成仙體,曾大鬧龍宮、幽冥和天宮,因此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又保護唐僧西天取經,最后成為斗戰勝佛的猴、人、神三位一體的猴頭,實在是一位非常神奇的人物。人們欣賞的是他那種企求掙脫一切羈束,蔑視種種困難險阻,勇往直前地去實現自己愿望的自由思想和進取精神,對他那種善于七十二般變化,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飛舞金箍棒打得十萬天兵天將無影無蹤的莫大神通,無限的神往; 而對他身上所表現的喜歡戴高帽、好勝心強、有時愛搞點小動作的頑皮心理和性格缺陷,又深感理解和寄于同情。這就是孫悟空。他的形象是那樣的栩栩如生,以至深深地鏤刻在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心坎中。所以,孫悟空既是人民愿望的化身,又是人們理想的寄托。孫悟空形象的出現,是人民群眾智慧的結晶,是作家吳承恩藝術才華高超的表現。
在《西游記》中,足可與孫悟空形象媲美的就是豬八戒。一提起豬八戒,似乎就有一個浮雕般的形象顯現在眼前: 蒲扇耳、蓮蓬嘴,粗笨的身軀,狼犺的模樣,多么神奇而有趣! 豬八戒性格特征的核心,最鮮明地涵括和體現在“呆子”這一綽號中,這就是:渾厚憨直。這種性格與世俗社會中那種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風氣格格不入,為巧言令色者所鄙棄,為機靈精明者所輕視。但是,這種性格,卻似未經雕琢的璞玉渾金,保持有人類童年的天真、純正和質樸,滲透著普通勞動者淳厚誠實、土色土香的特點。豬八戒不善弄虛作假,有時想弄虛作假,也缺少高明的手段,因而往往弄巧成拙,引人訕笑; 豬八戒也不善矯揉造作,就是想矯揉造作,也沒有巧妙絕招,因而常常出盡洋相,令人捧腹,正是三藏所說的,“那呆子雖是心性愚頑,卻只是一味蒙直”,即純粹是渾厚憨直的本色。作家在塑造這個人物時,既以贊美的心情,同情的態度,把他寫成一個老實、順從的厚道者; 同時又是以喜劇性的手法,運用游戲筆墨來刻劃,使之具有濃厚的幽默、詼諧的特點,滲透著濃重的揶揄的意圖,即對呆子言行中,那種業已超出渾厚憨直的性格特點,沾染了世俗社會某些不良習氣的表現,給以善意的譏諷和恰如其分的嘲笑。
作家成功塑造的孫悟空和豬八戒兩個體現著《西游記》形象塑造的最高成就,他的一系列藝術經驗是值得注意的,特別是如下兩方面。
首先是巧奪天工般的形體描繪和性格刻劃相結合。作家善于抓住孫悟空和豬八戒的兩副尊容及其特征,展開富有情趣的獨特描繪。作品中曾多次描寫老豬的長嘴,簡直可稱神來之筆。如第三十回,孫悟空被貶逐回花果山后,唐僧遇難,豬八戒去請猴王捉妖,正好在山凹里遇上,便擠出群猴中朝美猴王磕頭。猴頭坐得高,看得明白,故意作弄老豬,裝不認識,說他是“夷人”、“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到最后,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么?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 猴頭不免脫口而出地喊: 豬八戒! 兄弟于是和好。這真是藝術的“傳神阿堵”。一副奇形怪狀的臉相是豬八戒外部特征的重要標志;那個長嘴則又是那副奇怪臉相的最引人注目的突出標志。對孫悟空,則又別出心裁地看中了猴頭屁股上的一根尾巴、兩塊紅。第三十四回,豬八戒被捉,孫悟空變成妖精的母親進洞營救,故意頑皮地講想吃豬耳朵,急得吊在梁上的呆子大喊起來,就因為猴子變化后,屁股上卻留著兩塊紅,所以被呆子認出; 又如大鬧天宮時,和二郎變這變那地賭斗變化,后來孫悟空變了一座土地廟,尾巴不好收拾,變成一根旗桿,豎在廟后,結果被二郎識破。這種種,都顯示出作者構思之巧和設想之奇,表現了濃厚的趣味性。與此同時,作家又借鑒動物的某些習性的具體內容,來刻畫和體現猴頭和老豬的不同性格。如前者機靈、好動、頑皮,后者蒙直、貪懶、拙笨。兩兩對照,完全相異。一個是見風就知雨,一個卻碰鼻才回頭; 一個似滿身長腦子的鬼精靈,一個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直腸漢;一個是一刻不想要閑地去排難解紛,一個似永遠吃不飽睡不醒的樣子,遇事只想推擋。從這里,顯示出作者在刻劃人物性格時,注意統一性,力求豐富和鮮明。其次,運用丑和美、貶和褒的矛盾特性,來加強人物塑造。《西游記》作者塑造人物形象時,往往故意在筆下人物的美的性格中,同時刻劃上某些丑的因素,在褒美的同時又揮寫下貶抑的文字,旨在通過丑和美、貶和褒的對比,追求一種以此襯彼的效果,借以突出形象性格中的主要方面,把人物性格描繪得更為豐滿和典型。《西游記》塑造孫行者時,寫了他怎樣愛戴高帽子、喜歡捉弄人等缺點,但是與他在降妖除怪中機智勇敢、西行取經時堅韌不拔的精神相對比,后者是主要的,前者不過是襯托。這樣描寫,除了有利于增加這個神話人物性格的豐富性,使他具有個性特征而避免神性化、偶象化以外,通過對比和襯托,又使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更為突出和鮮明,給予人們的印象也更為深刻。如果把孫行者性格中那些丑的因素統統刪去,把他寫成一個不計名利、不茍言笑的完善無缺的人物,那這個猴頭身上的無窮意趣就將喪失殆盡,至少要大大打個折扣。作者從孫行者這樣一個特定人物出發,賦予他某些適合身份的丑的因素,借以來襯托其美的性格,完全是作者藝術意圖的具體表現。豬八戒有一副奇形怪狀的丑陋相,人們一照面,自然就產生一個無比兇惡的印象。然而一打交道,也就了解這位豬長老的性行,卻是那樣近乎呆笨的憨直和善良。從最初印象的兇惡,轉變到后來印象的善良,其中存在著巨大的幅度所造成的鴻溝,固然需要作者通過極其豐富的形象描繪,征服讀者的感情,從而轉變自己的認識; 然而認識上一旦獲得轉變,那善良心地的印象,就會由于兇惡面相的強烈對比而更為深刻。當然,丑總是丑,丑不能成為美; 孫行者和豬八戒的形相是丑的,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說他很美。但藝術形象的塑造有它自己的規律性。藝術創作中巧妙地運用對比的手法,卻能達到丑中顯美,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而作者對人物性格中不同側面的因素所作的褒和貶,也借對比的手法,發揮了相互相成的作用。
《西游記》的主要藝術特色是什么?一般都以為是浪漫主義。這似乎也沒有錯。但這不能成為框框,束縛人們對《西游記》主要藝術特色,作新的更符合作品實際的理論尋求和廣泛探討。因為用浪漫主義來概括《西游記》的主要藝術特色,并非最恰當,而恰恰是最一般化的。《西游記》的藝術特色有它自己區別于其它浪漫主義作品的具體豐富內容,那么這具體和豐富內容是什么? 我以為是作品的傳奇性、詼諧性和哲理性以及三者統一基礎上形成的格調。
傳奇性的核心是“奇”,不妨說,傳奇性就是以 “奇”取勝。在《西游記》中,故事內容的神奇性,已經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人們在小說中所看到的都是所謂不根之說。那等級森嚴威赫無比的天庭寶殿,那香煙繚繞花雨繽紛的西方佛地,那陰風颯颯黑霧漫漫的幽冥地府,那骷髏成堆人肉成林的妖洞魔窟:雖然都是作者借著人間社會為藍本所幻化出來的海市蜃樓,但卻構成了一個五光十色的幻想世界。而活躍在這個幻想世界中的千奇百怪的人物,他們所演出的無數場神奇詭譎、石破天驚的活劇,則足以使人們瞠目結舌,驚嘆不止。但是,《西游記》故事內容雖神奇,卻往往體現著人類社會的生活情趣,具有人生的一定程度的合理性,所以避免了流于荒唐和怪誕的流弊,而形成為一種濃郁的傳奇性特色。當然,傳奇性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還得力于作者藝術構思之奇。“三調芭蕉扇”為什么富有傳奇性,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情節的故事性極為強烈,矛盾的發展富有戲劇性。作者以一把小小的芭蕉扇為道具,使沖突雙方圍繞著它來展開矛盾,組織得異常錯綜復雜,波瀾層出,使作品的傳奇性得以揮發出強烈的色彩。
詼諧性是 《西游記》的又一大特色。當你欣賞著這部神奇詭譎的作品,愉悅之情油然而生時;當你沉浸在作品涉筆成趣的妙境,以至于常常啞然失笑時;當你回味著小說優美蘊蓄的情趣,情不自禁地被吸引時; 你不能不佩服作家那支生花妙筆,給小說所凝聚的詼諧意味是多么的濃郁和豐富。作品詼諧性所表現的具體內容,主要為滑稽意味,小說中有許多隨意點染的科諢式描寫,雖無關全書宏旨和大局,但能引發讀者由衷的輕松的笑意和快感;其次是幽默感,它與滑稽意味既具有同樣的詼諧風趣,卻又具有某些較為蘊蓄和深邃的含意,即揶揄的成分;再次則是冷嘲熱諷,鋒芒所向,就遠遠越出個人性格缺陷以外,而是更深刻地指向具有社會性原因的弊病,其中所包含的愛憎傾向,實質上是對于某些事物的批判。《西游記》 中的詼諧性,主要是在情節發展和性格刻劃中;作者通過頗有藝術創造的多方面努力,構成各種富有特色的矛盾性; 或內容和形式之間的極不和諧,或現象和本質之間的甚不協調,或想象和存在之間的頗不一致,總之,作家在藝術構思中往往追求和設置某些似乎頗為反常的內容,使之成為孕育詼諧性的溫床。但是這種反常的內容,又總是與某些合理的和正常的因素相結合;因此,在讀者的審美感受上雖然會產生一種突發性的意外之感,卻又總是在一定程度上與既在意中的感覺相結合,從而形成不可抑制的愉悅情緒和審美快感。
《西游記》的哲理性,是作品中生動的形象描繪和深刻的人生哲理二者有機結合所凝聚而呈現的一種藝術特色。盡管小說所寫純屬虛無縹緲,多系海市蜃樓,用筆又是那樣詼諧多趣,頗涉游戲;然而就在那些生動描寫的離奇故事中,卻寄寓著作者對于人生哲理的嚴肅的闡釋和富有啟示的解答,從而使作品閃耀著 《西游記》這部神話小說所特有的哲理性藝術特色。小說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也就是通常所說的 “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這一節膾灸人口的故事就隱寓著極為深刻和嚴肅的生活哲理。通過形象描繪所體現的,就是: 妖魔鬼怪行兇作惡,往往打扮成一副迷人的善相,披著巧妙的偽裝出現,以引人上當。這種以假充真的情況,在日常生活中可謂屢見不鮮,無所不在。所以善良的人們,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善于透過現象和假象,識別偽裝,把握事物的真相。這一生動故事所體現的意義,正是人類社會中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生活真理的形象化展示,這里就凝結和呈現出豐富的哲理性色彩。《西游記》中的哲理性,是一種全局性的藝術特點,反映在一系列情節之間,滲透在全書文學語言的成功運用上,貫串于作品形象描繪的整體。
《西游記》 的藝術結構。堪稱別開生面,匠心獨運。
《西游記》結構藝術的特色之一是: 串珠成練,環環相扣,貌離神合,渾然一體。《西游記》全書基本上由三大塊情節內容組成:一是孫悟空出世和大鬧天宮; 二是取經緣由和唐僧出世; 三是西天取經。這三大塊情節內容中又各自包含若干小故事。它們大體上都各自成篇,有著獨立成篇所應該具備的某些特點;但是,又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體現出環環相扣,渾然一體的特色。作品的三大塊情節內容,就是作者巧妙構思的產物。如果沒有第一塊情節內容,代之以籠統地側面地交代一下孫悟空,那么,全書主人公孫悟空的典型形象的豐富性就要大為遜色。如果沒有第二塊情節內容,唐僧的出世固然無所交代,作品前后二大部分的情節發展,便無法銜接,構思上就要呈顯極大的缺陷和漏洞。如果沒有第三塊情節內容,《西游記》便不成為 “西游”之記。可見,這三大塊情節內容,是 《西游記》全書的三塊基石,抽掉了哪一塊,削弱了哪一塊,都會給全書的思想藝術帶來一定程度的損害。同樣,作品中的大量小故事,其間也并不是毫無聯系的。三打白骨精,造成 “圣僧恨逐美猴王”; 猴王被逐,出現“花果山群妖聚義”; 唐僧遇難,無法解圍,于是發展到 “豬八戒義激猴王”。烏雞國中,取經僧剖明真假國王案,假國王乃是文殊菩薩的坐騎; 金兜洞前,孫大圣惡斗獨角兕,對手又是老君的坐騎青牛;無底洞下,孫行者難伏老鼠精,女怪是托塔李天王的義女: 眾精怪雖是初經交手,其主人卻是在前后情節中早有交道,多處有過呼應。這眾多的小故事,粗粗一看,似乎各不相關,細加探析,原來貌離神合,如果把眾多故事喻為光彩奪目的珠子,那么故事之間環環相扣的有機聯系,無異是串珠成練之線,把全書結構成為渾然一體的藝術品。
《西游記》藝術結構的特色之二是:彼伏此起,波瀾迭出,巧為安排,故作曲折。我們且看大戰平頂山一節的描寫。先是日值功曹化為樵子來報信,說是山上妖魔兇狠,專等唐僧一行。這就預示著一場惡戰就要展開。但作者卻不急于去著手表現白熱化的戰斗,而是寫孫悟空撮弄豬八戒去巡山,后者正喜好偷懶,以至引出一場編謊的笑劇。然而,接著便出現妖精變老道,遣山壓住孫悟空,將唐僧等人統統擄進魔窟的險惡形勢。不過,這遠非決戰之先兆。孫悟空解除山壓以后,很快設計從小妖手中騙到魔頭的兩件寶貝,形勢又出現迅速的變化。接著孫悟空變老怪混進妖洞欺騙魔頭,正要得手,卻由于吊在梁上的八戒識破一嚷,又招致形勢的急轉直下,孫悟空與妖魔惡戰中,本想用幌金繩捉妖,卻反被妖精所捆; 而且脫身后,又被裝進葫蘆,迭遭波折,幾趨絕境。誰知孫悟空又輕易地賺得魔頭揭貼而逃出葫蘆,倒反將二魔裝了進去。于是與老魔展開了最后決戰。但正在勝利在握時,老魔又討來救兵,引起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從這一節內容的形象描繪中,很清晰地體現著作者進行藝術結構時不喜平鋪直敘,愛好起伏多變的特點。
《西游記》結構藝術的特色之三是:濃淡相宜,張弛相當,各得其所,相得益彰。我們以作品前七回即悟空出世和大鬧天宮,與第九回即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通常稱唐僧出世兩節來說吧。它們既是歷史發展的過程,也是文學創作發展的產物,充分地體現著作品結構藝術的特點。前七回故事,在最早一些以西天取經為題材的作品中,顯然是不存在的。作為歷史事件往印度取經的主角是玄奘,據現存資料最早出現的作品是產生于宋代的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從這部 《詩話》可以發現一個重要的跡象,即西天取經的主要人物已經由玄奘,開始變成為猴行者。應該說,這是西天取經的歷史故事向文學作品過渡、以及作為文學作品由早期的各種粗拙的本子向小說 《西游記》過渡的關鍵。但是,《取經詩話》并沒有形象地描寫猴行者的出世和大鬧天宮。中國元代《西游記平話》對 “大鬧天宮”已相應加強描寫,為他的出世開始作傳。而到了《西游記》便成為所謂前七回。至于第九回唐僧出世,就結構藝術來說,實在是不可或缺的妙筆。從玄奘在 《西游記》 中的地位和作用來說,理當對他的出世作一個必要的形象描寫。
但是,第九回與前七回的地位是否可以顛倒一下呢? 當然不行。前七回是為孫悟空立傳,為這位主角在西行途中降妖伏怪建立非凡的功業張本。而玄奘出世則又是從玄奘在書中的地位以及這個人物的特定性格出發來構思,放在第九回不僅恰好,而且回目多了也令人冗悶。《西游記》前七回刻畫了孫悟空取經前的事業,至壓在五行山下為止; 第八回接著寫如來造經和觀音尋取經僧,以及觀音在途中收伏沙僧、八戒和白馬,然后到達長安,回末以 “畢竟不知尋出那個取經人來”作結,伏下文接寫取經僧玄奘的線索。這樣的結構,正是順理成章,天衣無縫。
《西游記》藝術結構的特色之四是:一中寓多,拙中藏巧,師心獨見,別開生面。《西游記》的整體結構采取單線發展的縱的形式,這是受原來取經題材的限制基礎上,所可能作出的比較妥善的設計。但是,單線的縱式結構,并不等于單調。《西游記》并不完全被動地受制于題材的局限性,而能在這基礎上,弛騁其藝術才能,變少為多,寓無限豐富于單一。這就是說,作者通過富有特色的構思,把無數錯綜復雜、五光十色的內容,有機地組織在一個統一的完整的巨大結構中: 而這些錯綜復雜、五光十色的內容,卻又各自融鑄在富有色彩的和諧的藝術結構中: 從而呈現出全書的結構美。或說九九八十一難的設想,是出于拼湊。其實,有這樣的看法也并不是無根之談。但是,分析不應該停留至此。作者之所以這樣做,有助于使全書那么多故事內容,在結構上嚴密化整體化。如果沒有九九八十一難之設想,那么,全書那么多故事內容,的確給人以多一個少一個無關宏旨的感覺。但是,由于九九八十一難的設想,誰要想抽去其中一難或另加上一難就不能隨心所欲。這就一反 《西游記》前身各種西游作品那樣情節內容異常多變而不穩定的狀況,使這部小說的結構和情節完全趨于固定化,而且形成了以前從所未有的整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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