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窗異草《定州獄》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直省定州,[1]有村民婚于近村某家。民有孀母,素嬰疾病,井臼惟藉婦操。婦年二九,頗風格,民更密于防閑,以故歸寧之期絕少,婦與其父母皆不滿。時屆秋成,其岳家村中演戲侑神。[2]適民母疾小愈,岳浼人言,欲迎女歸。母許之。婦遂盛妝而往。民固雅不欲,淹留未久,往促之歸。翁媼愛女,皆不聽。及社事將闌,民又往,為言母以勞疾作,理宜遄歸,絮絮不止。婦貪觀劇,甚不愿,乃曰:“盡此一夕耳,姑即抱恙,暮夜亦無所事,請俟戲終,明晨旋返,良亦無所誤?!眿嬘仲澲?,民不能強,遂悻悻自去。實亦新婚未久,燕爾情濃,非有惡念也。于路竊自憤曰:“賤骨朵不念枕席情,只圖歡笑,吾必辱之?!钡旨绎堃?,乘夜悄然復往。稔知岳家有矮屋,鄰于演劇之所,婦與姑姊妹列坐于檐際以觀,遠望婦果在,指顧笑語,意甚歡。民益大恚,乃于人叢中委蛇行,潛身廊廡,昏暗中絕無知者。時雜劇正盛,金鼓雷鳴,滿場喧哄。婦凝睇已久,漸忘形骸,頻以一足垂下。民知其無備,仰而企之,竟褫其只履,而婦猶漠然弗知。夫遂懷之亟返,至家閉戶高臥,亦不與母言,計俟其晨歸,痛辱之,以泄積忿。
乃婦失履未久,頓覺足冷,捫之,則蓮瓣已脫,心疑狂且所為,[3]不勝愧悔,兼慮諸親咸集,聞必嗤笑,遂不俟場終,亟下屋自覓尺帛縛束之,白于父母,將歸其夫家。翁媼皆驚訝,叩之言,留之不可,惟托足軟,命人控一蹇衛送之。[4]蓋圖夜歸易履,免致播揚。及至,姑猶未寢,啟戶即訝曰:“若婿言若明日歸,何深夜而返?得毋令阿翁怪耶?”婦曰:“兒聞母又病,是以亟歸,不暇俟翌日也?!惫眯υ唬骸坝璨∫嗔晳T,烏足慮!”婦俟姑寢,然后趨就己室??址蛴X,不敢燃燈,及夫問以伊誰,始答曰:“予來家?!狈蛭⑦釉唬骸坝枰匀陱膬炄耸乓樱箽w耶?”知夫怒,無敢言。夫又曰:“大好戲文,詰朝聞將復演,汝何遽歸?”婦益默然,竊思俟夫寢,始可取履以更。乃夫又詢曰:“即歸,何不以炬來?”婦甫對曰:“夜闌火燼,暗中固可寢也。”夫知其意,忽起曰:“待予為汝燃燭?!眿D為止之,不聽。燭即燃,纖毫畢鑒,婦懼,亟匿其足。夫早見其無履,乃佯笑曰:“汝以足來,跡殊有異?!眿D伸其有履者,亦笑曰:“若孜孜凝視,豈有人跣而行耶?”夫注目良久,遽曳其右踵曰:“是何獨無?”婦大慚,低鬟無語。夫謾罵曰:“不從我言,致出予丑,雖醢汝身,[5]不足泄忿矣!”固詰其履,婦無以對。夫曰:“履在足上,今不見,其事可知。予猶以汝為室耶?”喃喃登榻,怒罵不休,且言:“明日跡得之,決殺卻!”遂復臥,意蓋愧怍之而已,輾轉絮聒,不覺熟寐。
婦惶恐無以自容,又慮為鄰里笑,竟縋帛于梁而自縊。及夫聞聲驚寤,起而撫之,體已冰矣,大怖且悔。復計婦夜歸,當無知者,若潛匿其尸,反誣其父,禍可免。因斷其繯,負之出戶,投諸鄰寺井中;寂然反室,思婦之情好,不禁悵惋。待旦而出,不及見母,竟往岳家逆婦。翁媼言已送歸,婿力白其無。前送女者適以事他出,共疑之,具控于官。州牧胡公素聰察,亟拘送者至。鞫之不服,[6]惟舉姑婦相語狀。公頗心疑,拘婦之姑審訊之,所供與送者同,因以嚴刑擬其夫,始吐實。公命加以桎梏,[7]押往覓尸,令善泅者出諸淵泉,則闖然一髡,[8]無所謂朱顏綠鬢者。公與吏民皆大駭,審視之,額爛身殞,乃寺僧某也。
蓋婦尸墜井,適罣于坎,未至沒水。縛少緩,竟以更生。忽覺冷砭肌骨,不可當,且暗如昏夜,仰矚之,又見天光,竊意身履冥途,故其境如此。迨以手捫之,寒泉浸溢,始悟入井,乃號呼望救。適寺僧五更起,桔槔灌園,[9]聞井中有聲,疑失足誤墜者,俯詢之,則鄰婦某氏也。僧故識其夫,亟引修綆拯之。井深九仞,[10]婦手膩力怯,多方竟不能上。正惶急間,俄一少年貿然來,亦鄰家學圃者,見僧鞠躬用力,乃笑曰:“大師何作此態?豈金繩中斷,以致凈瓶不出耶?[11]”僧語以故。少年曰:“不仁哉!吾師也。寧有慈航普渡,而高居彼岸者乎?若素能浚井,予縋汝下,渠乃可上,何計不及此?”僧曰:“然。予亦熟籌若此,時值乏人,故作此拙態耳?!彼熹忌倌陥探?,己乃縋繩而下。既得婦,解綆束其纖腰,號曰:“亟提之。”少年用力,婦果出。睨之,雖衣裾沾濡,貌頗婉麗,心大動,紿之曰:“娘子以縆予我,請就高阜憩息,予出吾師?!眿D解付少年。少年四望,有巨石,其大如缶,力掇之,下諸井,適中僧顱,竟斃于水。少年慮其復活,再取他石連投之,寂然無聲。知其已死,始止而不投,突牽婦衣曰:“去之!此地不可以復留?!眿D見僧斃,知非好相識,大懼欲走,少年脅之以力,不能脫,始勉從之。曲折里許,至一土室中,少年語婦曰:“僧與予言,意頗不善,予故力救汝。今將送汝歸,但衣濕恐不可耐,予他出,任汝自便,俟燥而后行。予實無惡念。”言已趨出。婦信之,反感其德,亦覺衫袴盡水,不勝其寒,乃起堅扃其戶,裸而以手挪之。正白身無備,少年早破窗突入,直據要津。婦遂無以自主。事已,少年謂婦曰:“汝欲歸乎?盍行乎?”婦答以欲歸。少年曰:“不可!僧以汝死,歸將涉訟,予必誣汝同謀。況予送汝返,汝夫益疑,汝有三命耶?”婦果懾其夫,乃詢曰:“將若何?”少年曰:“予籍新樂,[12]在此為人傭,擬于明晨旋里。汝能從予去,予無室,即以汝為妻,汝亦頗愿否?”婦沉思,實無所歸,遂許諾,但曰:“一履又陷泥中,汝丐得之,乃可行?!鄙倌觐h之,啟扉復出,仍下鑰焉。至暮,以飲食來,婦從之乞履,答曰:“履在人趾,實無由得?!眿D曰:“弗得實難行?!彼焱瑢嬏帲嫦鄽g好。
明日,少年又出,婦以履事堅囑之。少年口諾,而心以為難。傍午,聞僧尸已現,益用張皇,薄暝乃敢返室。獨行野田間,見有赤鉤兩灣,頗纖裊,似合婦足,疑為他人所遺者,喜極,不暇顧慮,掇而疾趨。抵室,即以示婦,婦熟視,訝曰:“此予之故物,何由得入子手?”少年方言其故,欻有二役破扉入,以鏈縶之曰:“殺人賊果在此!”少年失色,詰罪由,乃知胡公檢僧尸,并得婦履,疑婦未死,且不能遠翔,與之偕者,必左近孤男,無敢向人乞此物,因命婦之夫遍搜笥中,取婦履,悉以付役,使散置于幽徑,潛伏以待,遇有拾遺者,尾之去,則婦可得,婦得而僧死之本末自明矣。役如公教,果獲犯,語之以故,俯首伏罪。解之邑,以抵僧命。村民亦以誣罔論徒,[13]婦遂別嫁。公以是案,驟擢美任,人咸服其明斷。
外史氏曰:一履之微,遺禍至此,要皆歡場實厲之階也!蓋婦不貪歡,則夫不至于竊履;夫不竊履,則婦亦不至于投繯;婦不投繯,則僧與少年皆可以無死。然非賢宰官得此一鉤,則僧以救溺而死,婦且背夫而逋,獄將不解矣。卒以履之故,破此疑團。古人有繡履傳奇,猶不若此事之詭異。
【注釋】 [1]定州:州名。北魏天興三年(400)改安州置。治所在盧奴(北齊改名安喜,今定縣)。其后漸小。北宋末升為中山府,明初又改定州。清雍正初升直隸州,轄境相當今定縣、曲陽、深澤三縣地。1913年廢州為縣。 [2]侑(you)神:酬神,敬神。 [3]狂且(ju):行動輕狂的人?!对姟む嶏L·山有扶蘇》: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盵4]蹇(jian)衛:駑弱的驢子。 [5]醢(hai):剁成肉醬。[6]鞫(ju):審問。 [7]桎梏:腳鐐和手銬。 [8]髡(kun):指和尚。原意為剃去頭發的刑罰。 [9]桔槔(jie gao):亦稱“吊桿”,古代的一種汲水裝置。用一橫木支著在木柱上,一端系水桶,一端墜一大石塊,使兩端上下運動以汲取井水。[10]仞(ren):古代長度單位。據考證,周制八尺為一仞,漢制七尺為一仞。[11]凈瓶:佛教徒洗手用的澡瓶[12]新樂:縣名,在河北省西部。[13]以誣罔論徒:以誣陷罪被判徒刑。論,定罪。
【譯文】 直隸省定州有個村民,從附近村莊娶了個媳婦。村民有一守寡的母親,平常多有病臥床,一切家務全靠媳婦料理。那媳婦十八歲,長得很標致,村民對她防范很嚴,竟至很少讓她回娘家。為此,妻子和岳父母都很不滿意。秋收以后,村民岳家村中演戲敬神,正巧他母親的病好了些,岳父托人捎話,想接女兒回娘家。婆母同意,他妻子就盛妝打扮回去了。村民很不情愿,妻子回去沒幾天,就去岳家催促她回來。岳父母疼愛女兒,不肯放她走。等到敬神活動快結束時,村民又去岳家,說母親因操勞過度又病倒了,妻子理應趕快回家,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妻子貪戀看戲,很不愿意回去,就說:“也就這一晚上了,婆婆即使有病,晚上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事,讓我看完戲,明天一早就走,什么事也耽誤不了?!痹滥冈谂詭颓唬迕癫荒軓娖?,只好氣呼呼地回去了。其實他也是因夫婦新婚不久,情意正濃,沒有什么惡意。在路上他暗暗生氣,說:“賤骨頭不念夫妻情分,只貪圖自己快樂,我一定要教訓她!”回家吃完晚飯,他乘天黑偷偷地再去岳家。他知道岳家有間矮屋,靠近演劇的戲臺,妻子和表姊妹就并排坐在屋檐上看戲,他從遠處眺望,妻子果然在那里,正指手劃腳,興高采烈。村民更加生氣,于是他曲折地穿過看戲的人群,悄悄地來到屋檐下面,黑暗中誰也沒發覺。這時戲正演到熱鬧處,鼓點敲得像雷一樣響,滿場喧哄聲。他妻子聚精會神看了很長時間戲,得意忘形,經常把一只腳垂下來。村民知道她沒有防備,就仰起頭脫下她的一只鞋,而他的妻子竟漠然不知。村民把鞋揣在懷里,回到家關門高枕而臥,也不對他母親說,盤算等他妻子明天早上回來就借此痛罵她一頓,以發泄他心中的怨恨。
他妻子被脫掉鞋子不久,忽然感到腳冷,用手一摸,一只鞋不見了,懷疑是村中無賴干的,非常羞愧。又想到她的親戚都在,知道后一定會笑話她,就不等戲散場,急忙從屋檐上下來,自己找了塊布纏著腳,告訴她父母,她當晚就回夫家。她父母都很驚訝,問她不答,留她不住,她又推說腳疼,父親就打發人趕著毛驢送她。原來她是想趁黑夜回家換上鞋,避免張揚出去。回到家,婆婆還沒睡,見她開門進來就驚奇地說:“你男人說你明天回來,為什么深更半夜又回來?這樣做,不會被你父親責怪嗎?”媳婦說:“我聽說婆母又病了,所以急忙回來,沒有心思再等明天了?!彼牌判χf:“我的病也習慣了,不用擔心?!蹦菋D人等到她婆婆睡了,然后才回自己的房中,怕她丈夫發覺,不敢點燈,等到她丈夫問是誰,她才回答說:“我來家了?!彼煞蛭⑽⒗湫φf:“我以為你跟戲子跑了呢!為什么回來了?”她知道丈夫還生氣,不敢回答。她丈夫又說:“大好的戲,聽說明天要繼續演,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那婦人更不敢回答,心想等丈夫睡了,才能偷偷地換鞋。她丈夫又問道:“回來了,為什么不點燈?”那婦人回答說:“夜深火燼,黑暗中才好睡呀。”丈夫知道妻子的心意,忽然坐起來說:“讓我為你點燈?!蹦菋D人竭力勸止,他置若罔聞。燈點著了,屋里很亮,那婦人心里害怕,趕快把腳藏起來。他丈夫早看見她沒穿鞋,就裝出笑容說:“你伸出腳來,情況看來很怪?!逼拮由斐龃┬哪_,也故作笑臉說:“看你虎視眈眈,難道還有人光著腳走路?”丈夫仔細看了一會,突然拽住她的右腳說:“為什么這只腳沒鞋?”妻子非常羞愧,低頭無語。丈夫謾罵道:“你不聽我的話,致使出我的丑,就是把你剁成肉醬,也出不了我胸中這口怒氣!”他逼問鞋子下落,妻子無言以對。丈夫說:“鞋在腳上,現在卻沒了,這件事可想而知。我還能再要你這個老婆嗎?”他嘟囔著上床,罵不絕口,并且揚言說:“明天察訪得到,一定殺了你!”于是再躺下,意思是借此羞辱妻子,他又反復數落了她一回,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那婦人既羞愧又惶恐,感到無地自容,又害怕被鄰里嗤笑,竟然系布條于梁上而上吊自盡。等到他丈夫聽到聲音驚醒起來,用手一摸,妻子身體已經冰涼了。村民又怕又悔,轉念一想,妻子是深夜回來的,一定沒有人知道,如果把她尸體藏起來,反咬他岳父一口,便可免禍。于是他割斷布繯,背著尸體出門,把尸體扔到附近寺廟的井里去了。辦完事后他悄悄地回家,回想夫妻間的恩愛,惆悵惋惜不已。第二天他一早就出門,也來不及見他母親,就到他岳父家裝作接他妻子。岳父母說女兒昨天夜里已送回去了,女婿竭力說沒見到人。昨夜趕驢的人碰巧有事外出,大家都懷疑是他干的,便一起到官府控告。知州胡公一向明察秋毫,接到訴狀立即拘捕趕驢的人到案。審訊時那人不服,就舉出那婦人與她婆婆的對話作證。胡公心里疑惑,又拘她婆婆審訊,她的供詞與趕驢人的相同。于是胡公就嚴刑逼問他丈夫,那村民才說出實話。胡公命人給村民戴上刑具,押著去尋找他妻子的尸體。到了井邊,讓一個會游泳的人下去打撈,竟然撈出個和尚,根本沒有什么紅顏少婦。胡公和衙役、村民都大吃一驚,仔細察看,尸體的頭已被砸爛,正是寺廟里的一個和尚。
原來那婦人的尸體被扔到井里后,正巧掛到井壁的坎上,沒掉到水中。她脖子上繩子沒了,慢慢緩過氣來,竟然又活了。她忽然感到寒氣襲人,冷不可耐,而且周圍一片漆黑,抬頭一看,頂上露出星光,還以為身在陰間,所以有這種環境。等到她用手一摸,泉水冰冷,才明白是在井里。于是她大聲呼叫,希望有人救她。這時正是五更時候,有個和尚起來汲水澆菜,聽到井里有呼救聲,以為有人失足落水,就趴在井口上詢問,知道井中是鄰村村民的妻子。那和尚認識村民,急忙用長繩子救她。但井深數丈,那婦人手滑力弱,努力了幾次也拉不上來。正在慌亂緊急之間,突然有一個年輕人過來,他也在隔壁學種菜,看見和尚趴在井口上用力提拉,就笑著說:“大師為什么做這種姿態?莫非是金繩斷了,撈不出凈瓶來?”和尚告訴他緣故。那年輕人說:“大師太不仁慈了!哪有普渡眾生的大慈大悲者,站在岸邊見死不救呢?你平常善于淘井,我用繩子吊你下去,她就可上來,你怎么沒想到這個辦法呢?”和尚說:“這個辦法不錯,我也早想到了,但苦無人幫忙,只好一個人使笨勁?!庇谑撬埬贻p人拽住繩子,自己就被吊到井下,找到了那婦人,和尚解下繩子束在她的腰上,喊道:“快拉!”年輕人用力拉,那婦人果然被救上來。年輕人看了她一眼,雖然衣裙都濕了,但長得卻很秀麗,心里不禁動情,就騙她說:“娘子把繩子給我,請到那高崗上休息,我把大師拉上來。”那婦人解下繩子交給年輕人。年輕人四下張望,看見有塊大石頭,像個大罐子,就用力把它搬起來,扔到井下,正巧打到和尚頭上,把和尚砸死在井中。年輕人怕他再活了,又取了幾塊石頭扔下去,井里已悄無聲息了。年輕人知道他死了,才放下石頭,突然拉著那婦人的衣服說:“快走!這里不能久留。”婦人見他砸死和尚,知道他不是好人,惶恐要逃,年輕人用力脅迫,她無法脫身,只好勉強跟著他走了。兩人彎彎曲曲地走了一里多路,來到一間土屋中,年輕人對婦人說:“和尚與我說話,知他對你不懷好意,所以我才全力救你?,F在我就送你回家,但怕你衣服濕透,冷不可耐,我現到其他地方去,任你自己方便,等衣服干了再走不遲。我確實沒有惡念。”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那婦人信了他的話,并且感激他,自己也覺得衣服褲子都是水,冰冷難受,就起來關嚴了房門,脫下衣服用手擰干。正當她光著身子沒有防備的時候,年輕人早已經破窗而入,向前抱住她,婦人身不由己,只好依從。事畢,年輕人對婦人說:“你是想回家,還是想走?”婦人說想回家。年輕人說:“不行!和尚因為你死了,你回去必定要吃官司,我也會誣告你是同謀犯。況且我送你回去,你的丈夫會更懷疑,難道你有三條命嗎?”婦人果然害怕他丈夫,就詢問道:“那怎么辦呢?”年輕人說:“我老家在新樂,我在這里當傭工,想明天一早就返鄉。你如果能跟我走,我沒成家,就娶你為妻,不知你愿意嗎?”婦人低頭想了想,實在也沒有其他出路,只好同意,但說:“我的一只鞋又陷入泥中,你找到鞋,我們才能走?!蹦贻p人點頭答應,開開門出去,仍舊鎖上門。傍晚,他帶著飯菜來,婦人又向他討鞋,他回答說:“鞋在人腳上,實在沒法取。”婦人說:“沒鞋實在不能走?!眱扇司退谝惶?,感情更好了。
第二天,年輕人又出門,婦人再三叮囑他找鞋,他口頭上答應,心里卻犯難。中午時分,聽說和尚尸體已被撈出,心里更緊張,一直到黃昏才敢回土屋。他獨自在田野間行走時,看見一雙繡鞋,很細小,好像合那婦人的腳,懷疑是他人遺失的,喜出望外,顧不得多想,拾起來就跑。進屋后,他拿出鞋給婦人看,婦人左瞧右看,驚訝地說:“這是我的舊鞋,怎么到了你的手里?!蹦贻p人剛想說明鞋的來歷,忽然有兩個捕役破門而入,用鎖鏈系著他說:“殺人犯果然在這里!”年輕人大驚失色,詢問為什么捉他,才知道胡公檢驗和尚尸體,發現一只女鞋,懷疑村民妻子沒死,而且也不能遠走高飛,與她在一起的,必定是附近孤身男子,不敢向別人索要繡鞋。胡公因而讓村民翻箱倒柜,尋找他妻子的舊鞋,全部交給捕役,讓他們把鞋散放在小路上,埋伏等待,遇到抬鞋的人,就尾隨他而去,那婦人就可找到了,找到了婦人,和尚死的真相就大白了 捕役按著胡公的指教去做,果然捕獲了在逃的殺人犯。年輕人聽了捕役的講述,只好低頭認罪。罪犯被押解到縣衙,抵了和尚的命。村民也因誣陷罪被判徒刑,他的妻子就改嫁別人。胡公因為這件案子處理得好,很快升了官, 人們都敬服他斷案如神。
外史氏說:一只小鞋,竟造成這么大的災難,都證明了歡樂場確實是禍患的臺階啊!那婦人如果不貪圖歡樂,他的丈夫不至于偷鞋;他丈夫不偷鞋,那婦人也不至于自縊;婦人不自縊,那和尚與年輕人都可以不死。然而如不是賢明的官吏查得這一只繡鞋,那么和尚就因救落水人而白白送死,婦人也背著丈夫與他人私奔,冤獄將難解了。最終還是依靠了鞋的作用,破了這一懸案。古代人曾寫過關于繡鞋的戲,但都比不過這件事的神秘詭異。
【總案】 由一只繡鞋引起的故事,先是妻子自縊,繼是丈夫棄尸;再是和尚井邊救溺,繼是年輕人落井下石……情節曲折跌宕,案情撲朔迷離,讀者如不細讀路上拾鞋的前后文字,還真以為殺人犯將挾持婦人逃之夭夭,而那和尚卻成了石下冤鬼了呢!另外本篇最吸引人的情節,并不是像一般公案作品的審案破案,而倒是其前半部分小夫妻間的故事,尤其是人物的刻畫,如丈夫的自私、狹隘和農民式的狡猾,妻子的貪玩,任性和少婦的純真,都寫得活靈活現,維妙維肖,使一篇公案小說,反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是難能可貴的。
周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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