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韓愈
毛穎者,中山人也。其先明眎,佐禹治東方土,養萬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為十二神。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后,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已而果然。明眎八世孫,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能匿光使物,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隱不仕云。居東郭者曰,狡而善走,與韓盧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須,八竅而趺居。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于章臺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于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市井貨錢注記,唯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后)雖見廢棄,終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
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官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與往,上未嘗怪焉。后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上見其發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邪?”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因不復召。歸封邑,終于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所本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毫,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
——《昌黎先生集》
〔注釋〕 :兔子。 《連山》:相傳為《周易》前的古易。
這是一篇寓言,文中的主人公是毛穎。這毛穎實指兔毫制的筆。趙國的中山,平原廣澤,唯有細草,所以兔肥,宜于制筆。明眎即明視,本為祭宗廟所用的兔的特稱,兔肥則目開而視明。東方為卯位,十二生肖的兔屬卯,“吐”與兔諧音。姮娥即嫦娥,舊說姮娥竊其夫后羿之藥而奔月,托身于月,是為蟾蜍。又說月中有兔。韓文本為寓言,便說成兔竊姮娥,騎蟾蜍入月,東郭指善跑之兔,即狡兔。韓盧、宋鵲皆指俊犬。筮詞中的“衣褐之徒”(“徒”字讀入聲),用《史記·滑稽列傳》東郭先生待詔公車,衣褐懷寶典故,后來比喻有才能而未能揚名的貧士。“趺居”指筆調擱在筆座上。章臺宮為楚國著名的宮苑。湯沐指封地。“終默不泄”,指筆被廢棄后而干燥,又寓始終不泄密之意。中書令之“中”原指中央之中,這里作中用之“中”解,讀去聲(zhòng)。陳玄指墨,墨色黑。陶泓指硯,硯有小穴。褚先生指紙,紙為布做。筆墨紙硯,后人所謂文房四寶,四者皆互相依附,所以說“不待詔,輒俱往”。“免冠謝”指用筆時將筆套脫下。毛公,戰國時趙國處士;毛遂,戰國時趙國平原君門客。
此文采用傳記體裁,出以游戲筆墨,故含俳諧意味。各家評價不同,裴度就不贊成韓愈“以文為戲”(《寄李翱書》),韓門弟子張籍也說“駁雜無實”、“博塞之好”(《上韓昌黎書》)。《舊唐書》譏為“文章之甚紕繆者”。柳宗元卻大為欣賞。稱為“盡六藝之奇味以足其口歟”(《讀毛穎傳后題》),并以為那些反對的人是多事。胡應麟《詩藪·外編》以為“今遍讀唐三百年文集,可追西漢者僅《毛穎》一篇”。說得有些過分,也見得此文的聲價。
禽獸封官之文始于南朝宋袁淑的《雞九錫文》、《驢山公九錫文》,袁文也是游戲之作,或在諷刺官耗之濫,但用六朝文體,韓文取法《史記》,格調便高。
全文寫筆是筆,寫人是人。身世、仕歷、功績、結局以及形容、對話,歷歷分明。筆與文人,關系尤為密切,故寫來愈覺有聲有色。
中書君后來所以被棄,因為老而禿,不能再發揮作用,也即鋒芒已盡。傳文最后說“秦真少恩哉”,似露而又含蓄,或在為見棄的功臣鳴不平。但中書君原是一個俘虜,最后能退居管城,保其子孫,還是幸運的。
游戲文章,常含諷喻,但忌庸俗浮滑,韓愈此文,還是以其古文名家的手筆,全神貫注,以嚴肅的創作態度寫成。諷喻處既不刻露,又不輕薄,實為韓文中一篇力作,也可以看作中唐短篇小說的別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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