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張岱
看西湖競渡十二三次,己巳競渡于秦淮,辛未競渡于無錫,壬午競渡于瓜州,于金山寺。西湖競渡,以看競渡之人勝,無錫亦如之。秦淮有燈船無龍船,龍船無瓜州比,而看龍船無金山寺比。瓜州龍船一二十只,刻畫龍頭尾,取其怒;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繡傘,取其絢;撞鉦撾鼓,取其節(jié);艄后列軍器一架,取其鍔;龍頭上一人足倒豎,敁敠其上,取其危;龍尾掛一小兒,取其險。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畫地而出,五日出金山,鎮(zhèn)江亦出。驚湍跳沫,群龍格斗,偶墮洄渦,則百捷捽,蟠委出之。金山上人團簇,隔江望之,螘附蜂屯,蠢蠢欲動。晚則萬艓齊開,兩岸沓沓然而沸。
——《陶庵夢憶》
〔注釋〕 鉦(zhēnɡ):古代南方徐、吳等國的樂器,形似鐘而狹長,有柄可執(zhí),口向上,以物擊之則鳴,初為行軍時所用。又,鼓之敲擊處曰鉦。 鍔:本指劍刃,此處指兵器的威威聳立。 敁敠(diān duó):本指用手估量輕重,掂量斤兩,此指人倒懸之危勢。 (jié):節(jié)足動物,即石蜐。《廣韻》引《南越志》:“石蜐生石上,形如龜腳,得春雨而生也。”一說石蜐狀如蟹螯,紫色,居水石中。 螘(yǐ):蟻之本字。
本篇寫賽龍舟,此俗至今兩廣、福建等地仍很活躍。作者寫的是金山龍舟比賽,時在崇禎十五年(壬午),即公元1642年,距明亡只有兩年的時間。
張岱此文的寫法別是一調(diào),真正寫龍舟競渡的文字并不多,卻花費不少筆墨進行鋪排,反復(fù)描寫龍舟的外形裝點以及舟上設(shè)施。怒,悍,絢,節(jié),鍔,危,險,共是七狀,文字大體是整齊排比的,每一狀都抓住了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東西,刻畫生動,重在氣象渲染。這里,文字上的技巧比較明顯,見得經(jīng)營但并不拘謹,總體感很強烈。好像一組特寫,最終才推出全景,及待寫至金山上的游人團團圍聚山頂,隔江相望,可就是大場面的俯瞰了,故船如蟻附蜂聚,熙攘輳集。“蠢蠢欲動”者,蟲蟄之蘇醒也。居高臨下,觀大面積人船攢動,情形正相仿佛。“螘附蜂屯,蠢蠢欲動”這八個字寫出了龍舟盛會賽前場面之神韻。“驚湍跳沫”至“蟠委出之”只不過寫各隊龍舟之聚集,似非正式比賽,但已使人驚心動魄。及至大賽開始,只有一句:“兩岸沓沓然而沸。”余則留待讀者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了。“丹青難寫是精神”,張岱文佳,佳就佳在能以簡筆傳達“精神”,寫出事物之神韻風(fēng)采,絕非一味刻意實寫。
張岱不少精彩的文字常常是“無法而法”,“法極無跡”,即技巧精絕,令人看不到技巧。這一篇不僅文字上的技巧可以循到,就連結(jié)尾的技巧亦可見消息,即是所謂“費卻無數(shù)筆墨,只為妙處;乃既至妙處,即筆墨卻停”(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卷八批)。可見,技巧永遠是必要的,便是大家,亦復(fù)如是。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說:“大家之異于常人,非由于技巧熟練,能達常人所不能達;直為想象高妙,能想常人所不能想。”同時又說:“專恃技巧不成大家,非大家不須技巧也,更非若須技巧即不成大家也。”說得多么清楚!張岱此文直可視為既見技巧又不失大家風(fēng)采的一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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