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鮑照
歲舍龍紀,月巡鳥張,鮑子辭吳客楚,指兗歸揚。道出關津,升高問途。北眺氈鄉,南曬炎國,分風代川,揆氣閩澤。四睨天宮,窮曜星絡,東窺海門,候景落日。游精八表,視四遐,超然遠念,意類交橫。信哉!古人有數寸之龠,持千鈞之關,非有其才施,處勢要也。瓜步山者,亦江中眇小山也。徒以因迥為高,據絕作雄,而凌清瞰遠,擅奇含秀,是亦居勢使之然也。故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仰望穹垂,俯視地域,涕洟江河,疣贅丘岳。雖奮風漂石,驚電剖山,地淪維陷,川斗毀宮,毫發盈虛,曾未注言;況乎沉河浮海之高,遺金堆璧之奇,四遷八聘之策,三黜五逐之疵,販交買名之薄,吮癰舐痔之卑,安足議其是非!
——《鮑參軍集》
〔注釋〕 瓜步山:在江蘇南京市六合區,古時南臨長江。南北朝時不僅為過江交通要津,而且是兵家必爭的軍事重地。楬文:作為表識的一種文體,多刻石勒碑昭示于眾。楬,通“碣”,也可作“揭”。 歲舍龍紀,月巡鳥張:兩句記寫作年月。上句指龍年,即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壬辰(452),當時鮑照約39歲。鳥張,指五月。 兗(yǎn):劉宋之南兗州,治所在廣陵(今江蘇揚州)。揚:劉宋之揚州,治所在建業(今江蘇南京)。 曬(xǐ):看視。 代川,指多川谷的山西、河北一帶,古代為代地。 閩澤:指多水澤的福建一帶地方。 四睨:或疑當作“西睨”,與“北眺”、“南曬”、“東窺”前后對應。 曜: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稱“七曜”。星絡:天上星宿與地上分野相應。《河圖括地象》:“岷山之精,上為井絡。”此句指西望。 海門:縣名,在江蘇省東南部、長江口北岸。以其近長江入海處,故名。 “游精”二句:精神、目光在四面八方馳騁。(kuài):此同“快”。 龠(yuè):鎖。 洟:鼻液。 疣(yóu)贅:身上的瘤子。 地淪維陷:古代神話傳說以為天由柱子支撐,地由巨繩系縛。維,巨繩。此句指大地崩陷。 川斗毀宮:《國語》載:周靈王時谷水、洛水二水爭斗,將沖毀王要宮。周靈王下令壅堵二水,結果王室大亂。 毫發盈虛:形容極細微的變化。 注言:此有加以注意之意。 沉河:《莊子·讓王》載商湯要把天下讓給卞隨,卞隨不受,自投椆水而死。浮海:《魏志·管寧傳》載:魏文帝即位后征召管寧為官,管寧不應,攜家族浮海還鄉。 遺金:《韓詩外傳》記牧人不受遺金的故事。堆璧:或疑作“推璧”,即不受玉璧。楚襄王曾遣使持金十斤、白璧百雙,聘用莊子為相,莊子一再拒絕。事見《韓詩外傳》。 四遷:四次升官。《漢書·主父偃傳》載主父偃上書言事,一歲四遷。 販交買名:出賣交情,換取名聲 吮(shǔn)癰舐(shì)痔:兩種卑污行為。《莊子》載秦王有病,召醫診治,吸癰瘡的得車一輛,舔痔瘡的得車五輛。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左思《詠史》)百尺長松和數寸柔草之間,就是這樣離奇地顛倒錯位。這反映了封建社會才華與權勢間的矛盾。才華橫溢的人,常因門祚衰微而屈居下僚,沉淪湮沒;平庸的紈绔之輩,每藉高第華胄而飛黃騰達,趾高氣揚。這種蕪陋世風,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魏晉六朝尤其濫惡,其結果是人才枯萎,國勢日蹙,導致政權頻繁更迭,徒然貽人笑柄。
南朝宋大詩人鮑照,“十五諷詩書,篇翰靡不通”(《擬古》),才氣縱橫。可是他“北州衰淪,身地孤賤”(《拜侍郎上疏》)的處境,落得“才秀人微,取湮當代”(鐘嶸《詩品》)的悲劇命運。因而,他有滿腹牢騷要發泄。《瓜步山楬文》就是他借題發揮的絕世妙文。
瓜步山蕞爾渺小,本無足奇。但由于它地處要津,且“因回為高,據絕作雄”,無競爭對象而稱霸一方。登上瓜步山四處顧眺,視野開闊,萬象盡收,作者浮想聯翩,感慨橫生。這種欲抑先揚的插寫,顯為后文蓄勢。揄揚之后,筆鋒一轉用議論亮出主旨:“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它像閃電一樣璀璨奪目,前文的揄揚頓時蒙上揶揄色彩。文情跌宕,波譎云詭,耐人咀嚼尋味。
瓜步山由于占據有利形勢而沾沾自喜,竟致頭腦發昏,狂妄已極。自然界的雄偉景象,浩瀚江河,巍峨五岳,在它看來不過像“涕洟”、“疣贅”般渺小;狂風飛石,震雷破山等驚天動地壯觀,也不過“毫發盈虛”,微不足道。一切都“曾未注言”,不屑一顧。而人世間的好惡美丑,是非曲直,高尚卑污種種品性差異,也就更加不在話下,“安足議其是非”了!坎井之蛙,自大夜郎,那睥睨一世、唯我獨尊的嘴臉被勾畫得神形畢肖,入木三分。它與“離離山上苗”的形象異曲同工,深刻地鞭撻了壓抑人才的門閥制度!
這篇小品文立意深邃,議論精警。文字贍麗,句式參差多變。夸張、擬人,各盡其妙。它以如潮似浪的遒勁氣勢,酣暢淋漓地宣泄了作者有才無勢的憤懣。文短韻長,有尺幅千里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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