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李日華
〔萬歷四十年壬子歲八月三十日〕 項于藩示余沈石田仿梅沙彌闊幅山水,驗系臨本。題云:“梅沙彌,梅沙彌,水墨真傳世有誰?越水吳山開慘澹,墟煙云墅生淋漓。淋漓水無功,慘澹墨胡為?沙彌竊取造化巧,游戲三昧手不知。老夫年老鬢全禿,亦種梅花繞茅屋。五更忽夢見沙彌,急起敲冰寫長幅。長幅雖窮意轉豪,任渠楮穎日相嘲。沙彌化去不可作,槜里荒煙今寂寞。此圖為匏庵先生配云林舊拙筆也,時正德丙寅秋八月三日。”
沈周此幅真者,為余亡友吳伯度購得,懸之堂中,大有氣韻,余每見必袖手恣觀嗟賞不已。伯度欲撤以贈,余固辭之,曰:“鄙性喜觀古人翰墨,子室中所有將悉置目,焉能盡見與耶?”伯度笑而止。庚子春,伯度訪余白苧,曰:“君誕日近矣,將以梅沙彌為壽,何如?”余胡盧應之。伯度既去,亦忘之矣。俄伯度病胸疽甚劇,余往視別去,忽一僮持畫軸追余,且傳主命曰:“此向所欲贈者,幸持去,恐負諾責于九原也。”時已暮色,語又酸甚,因不開視,抵舍展之,則他作極謬者。吳氏故多黠仆,余心知為所易,念伯度善怒,病中不可語,俟其愈日審之。越三日,而伯度絕矣。絕后所蓄書畫,紛紛散落,獨此不可物色。今對所臨,真如活人影像,生氣斷矣。然念伯度,涕淚猶蘇蘇也。
——《味水軒日記》
〔注釋〕 梅沙彌:即元四家之一的吳鎮。 匏庵:即吳寬,明代長洲人,號匏庵。云林:即元四家之一的倪瓚,字元鎮,號云林子。 胡盧:喉間的笑聲。 九原:春秋時晉國卿大夫的墓地。后亦泛指墓地。
這是一篇悼念亡友之作,感情極為真摯動人。
懷念一個已故的朋友,可追憶的事情自然很多。然而,作者的高明之處,便在于他能抓住生活中的典型細節,緊緊地圍繞著一幅“梅沙彌”寫起。
作者不僅工于書畫,擅長鑒別,并且喜歡收藏前人字畫。遇有佳者,輒不惜以重金購之。觀其日記,時有遠路持字畫者上門求售。而其亡友吳伯度,恰也是這樣的一位文人雅士。因此,二人志趣愛好極為相投,關系十分密切。
吳鎮是元畫家,字仲圭,號梅花道人、梅沙彌,嘉興人。擅畫水墨山水,尤其善用濕墨表現山川林木郁茂的景色,筆力雄勁,墨氣沉厚,是“元四家”之一。其生活的年代,距作者當時撰寫此文已近三百年,存世真跡自然極難購求。即使是一幅百余年前同朝名家沈周的仿吳鎮闊幅山水真跡,也屬“得之不易”!因此,當“沈周此幅真者”被亡友吳伯度購得后,便“懸之堂中”觀賞。作者時常去看望老友,每當他登門拜訪,見到堂上這幅“大有氣韻”的佳作,“必袖手恣觀嗟賞不已”。伯度見狀,“欲撤以贈”,作者卻“固辭之”。伯度的“欲撤”,是因見到作者如此喜愛,便欲慷慨相贈;作者的“固辭”,則是深知此畫得之不易,不愿奪人所好,遂以戲謔之語作托詞。而作者的幽默謝絕,及伯度的“笑而止”,又反映出兩人平日關系的無拘無束、舉止瀟灑。文字經濟而傳神,人物的聲容笑貌躍然紙上,作者嘖嘖贊嘆、賞玩不已的神情和戲謔的口吻,朋友的開懷笑語,莫不畢肖。
庚子年春,即作此文十二年前,伯度又去拜訪作者。因深知作者心里實愛此畫,卻又不愿無由受此厚贈,便打算在作者生日時,以祝壽的名義相贈。征詢作者意見,作者“胡盧應之”,事后也就忘了。然而,不久老友即得了重病。當作者探視后還家的途中,老友派家僮持畫軸追贈作者。后作者明知畫被家僮調換,卻“念伯度善怒,病中不可語,俟其愈日審之”。對老友的一片深切情誼沛然流溢在字里行間。
贈“梅沙彌”的情節,一次比一次生動;兩人的友情,展現得越來越充分;亡友的性格豪爽、深重然諾的形象,也描繪得越來越鮮明。不難理解,為什么老友“絕后”已經十二年,作者的懷念之情猶如此沉痛。當作者突然看到這樣一幅臨本時,盡管是沒有“生氣”如同“活人影像”的贗本,卻又勾起了對老友的回憶。老友已無法同游,此畫已不可物色,不得與老友再同觀此畫,得無慟乎?二人初以此畫相交游,終以此畫相絕別,憶及往事,作者不由悲傷抽泣而不能自已,讀者也不能不為作者這種沉痛的感情所打動,久久感到心靈上的一種震顫。
這類文章,本應先寫與亡友的當年交往,最后寫見到臨本,引起對老友的懷念。而作者卻逆筆倒挽,先從見到臨本寫起,引起懸念,然后敘述事情的開端和經過,情致宛然,更扣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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