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陳繼儒
吾朝楊用修長于論詞,而不嫻于造曲。徐天池《四聲猿》能排突元人,長于北而又不長于南。獨湯臨川最稱當(dāng)行本色。以《花間》、《蘭畹》之余彩,創(chuàng)為《牡丹亭》,則翻空轉(zhuǎn)換極矣,一經(jīng)王山陰批評,撥動髑髏之根塵,提出傀儡之啼笑,關(guān)漢卿、高則誠曾遇如此知音否?張新建相國,嘗語湯臨川云:“以君之辯才,握麈而登皋比,何詎出濂、洛、關(guān)、閩下?而逗漏于碧簫紅牙隊間,將無為‘青青子衿’所笑!”臨川曰:“某與吾師終日共講學(xué),而人不解也。師講性,某講情。”張公無以應(yīng)。夫乾坤首載乎《易》,鄭衛(wèi)不刪于《詩》,非情也乎哉!不若臨川老人,括男女之思而托之于夢,夢覺索夢,夢不可得,則至人與愚人同矣。情覺索情,情不可得,則太上與吾輩同矣。化夢還覺,化情歸性,雖善談名理者,其孰能與于斯?張長公、次公曰:“善!不作此觀,大丈夫七尺腰領(lǐng),畢竟罨殺五欲甕中。”臨川有靈,未免叫屈。
——《媚幽閣文娛》
《牡丹亭》是《西廂》的后勁,《紅樓》的先導(dǎo),不僅在藝術(shù)上,“古今雅俗,泚筆皆佳”,“翻空轉(zhuǎn)換極矣”;而且在內(nèi)容上,開啟了一代的新思潮。用一個“夢”,編織出一幅“情”的畫卷,又用一個“情”,樹立起一面與“理”相對立的思想旗幟,在當(dāng)時的思想界、藝術(shù)界產(chǎn)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它讓杜麗娘在大自然的懷抱中,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認(rèn)識了自己,要求擁抱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青春。一種強烈的感情沖動,使她做了一個與封建禮教極不相容的夢,還要背著人到花園里把那個桃色的夢尋回來,說明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與封建禮教徹底決裂。正是這種夢境與實境的分裂,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促使她成為義無反顧的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也只有這種超越生死的“至情”,才有力量與根深蒂固的封建禮教挑戰(zhàn)。湯顯祖“以《花間》、《蘭畹》之余彩”,畫出了杜麗娘如何勇敢地越過封建禮教的“雷池”,奔向夢境,奔向理想,奔向她熱切向往的人生。從而撬開了封建禮教的閘門,放進了一股清新活潑的空氣,這就是《牡丹亭》所作出的偉大的歷史貢獻。所以這部劃時代的劇作一問世,一些著名的文學(xué)家、理論家就給予極高的評價,王思任,也就是陳繼儒所說的“王山陰”說:“若士以為情不可以論理,死不足以盡情。百千往事,一死而止,則情莫有深于阿麗者矣。”意思是“理”不能解釋“情”的作用,“死”不是結(jié)束“情”的終點,只有“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阿麗”,才是真情、至情的化身,真足以“撥動髑髏之根塵”,不愧臨川之“知音”。略后于他的張岱,也在尖銳地指出當(dāng)時劇壇的通病是“但要出奇,不顧文理”,只有《牡丹亭》把“奇”和“理”很好地結(jié)合了起來,“靈奇高妙,已到極處”,也夠得上《牡丹亭》的“知音”了。然而真正能使髑髏生肉、傀儡動情、臨川相視而笑者,我以為還是陳繼儒的“化夢還覺,化情歸性,雖善談名理者,其孰能與于斯”的評論。就是說《牡丹亭》通過一個離奇的夢,使人們覺醒;通過一片純真的情,叫人性復(fù)歸,這是那些侈談名理者,所沒有夢想到的。真是舌底翻瀾,筆底生花,寥寥數(shù)語,把湯顯祖的“夢中之情,何必非真”,“第云理之所必?zé)o,安知情之所必有耶”種種妙諦,揭示得如此明白,如此深刻,非“善談名理者”,何克臻此!
“阿麗”那種超越生死的“至情”,帶有個性自由、個性解放的思想實質(zhì),帶有認(rèn)識個人價值、人生價值的思想萌芽,對于封建社會的思想文化、倫理道德,都帶有明顯的反叛性,難怪它只在黑暗的長空中放出一線耀眼的光輝,很快就被聚集起來的烏云吞沒了,而青年男女依舊被關(guān)在黑暗的封建的閘門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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