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避難尼姑庵時法名慧圓,是明末凌濛初的白話短篇小說《顧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會芙蓉屏》中的女主人公。小說見于《初刻拍案驚奇》第二十七卷,該書刊刻于明末崇禎元年(1628)。小說托稱是敘元末至正年間事,但如作者所說,這不過是他偶爾掇拾古時一二奇事, “演而成說”,借以抒泄自己胸中的“磊塊” (《二刻拍案驚奇·小引》)。也就是說,王氏這一藝術形象,是明末亂世生活的真實寫照,是作者所謳歌的勝似須眉的年輕女子的典范。
王氏,真州(今江蘇省儀征縣)人,嫁與仕宦子弟崔英(字俊臣)為妻。她“少年美貌,讀書識字,寫染皆通”,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入空門后,能在短期中精識佛典;寫詩填詞,則又無所不能。她“心性貞淑”, “寬和柔順”,性格內向,是一位溫柔敦厚的大家閨秀。而她的丈夫家道殷實,又是個聰明才子, “寫字作畫,工絕一時”,又善體貼人意,因此青春夫妻琴瑟和諧,郎才女貌, “一雙兩好,無不廝稱,恩愛異常”。封建文人欣賞女性之美,多是注目外貌,寫其妖嬈;作者則獨具只眼,表其內才,重在人性之美的塑造。王氏形象之所以成功而有特點,就在于作者化無形的操守節氣,為有形的愛情故事,以純乎白描的細膩筆觸,把握典型細節的描繪,按照生活的樣子,自然道來,從而把王氏的性格、感情和心理變化,浮雕般地在讀者面前展現。
中國古典小說,注重故事情節, 《拍案驚奇》之“奇”,小說題目中“巧會芙蓉屏”之“巧”,正是本篇小說促使人物性格發展的脈絡與關鍵。 “奇巧”云者,帶有誤會巧合和偶然性的味道;但“無巧不成書”,偶然之“奇巧”,又形象地反映出人物性格發展的內在真實和生活必然。王氏藝術形象的塑造,正是通過她那與詩詞字畫奇巧結合的愛情生活的悲歡離合故事,跌宕起伏,扣擊心弦,巧妙實現。在波翻浪涌的現實生活中,王氏的性格與精神面貌,也經歷了一個運動變化的發展過程。她先前生活平靜,有一個溫馨的家,但美好的生活小天地,卻是被封建社會的亂世環境所包圍,當時官吏腐敗,盜匪橫行,人們普遍缺乏安全感。這是個吃人的社會,已張開了血盆大口,魔影已一步一步地迎面逼來。但王氏這對年輕夫妻沉浸在幸福中而未察覺。作者的高明之處,正是用美好生活來作為丑陋現實的陪襯,以形成強烈的對比,并把女主人公,推到刀光血海的社會漩渦之中,讓她失卻依靠,去搏擊,去奮斗,終于從一個柔弱女子,成為一個世人傳誦的柔中有剛的青年女子的典型。
王氏的丈夫補浙江永嘉縣尉,攜帶家小行李,租船赴任,一路春風得意。沒想到雇的是一艘賊船。七月的一天,船到蘇州,船家要求“移船到清涼些的所在泊去”,王氏膽小,曾向丈夫提出疑問: “不知晚間謹慎否?”丈夫以為蘇州是大地方,無甚妨礙,這就生出大禍來了。船家把船停在蘆葦蕩中,提刀進艙,殺人劫貨。這時王氏也自害怕,曾與丈夫一道“磕頭求饒”。但船家殘酷地殺其全家,把崔俊臣拋之江中,單只留下王氏,準備一個月后與其兒子做媳婦。這使王氏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封建社會,失去了丈夫,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又怕強人侮辱,所以王氏準備“也拼一死”,這是出于無奈。但聽說是月余后再成親,又暗自思量: “且到日后再處。”她假意應承,巧與周旋, “凡是船家教她做些什么,她千依百順”,真像媳婦伏侍公公一樣。一個弱女子,身陷賊窟,當然只能智斗,不可力取,這已顯露其機敏與智慧。熱愛丈夫,誓報夫仇,伸張正義,這一堅強信念,支撐她頑強地活了下來。她忍辱負重,耐心等待,機會終于來了。八月中秋晚上,她灌醉眾賊,逃離賊船。環境的沉重壓迫,喚醒了沉睡已久的女人的自我意識。女人也是人,也有做人的權利。她從柔弱的依附中解脫出來,開始變得堅強了起來。痛苦的生活折磨,也使她那單純的思想性格變得復雜起來。她逃到庵院前,為逃避追殺而急于叩門,但手剛伸出又縮了回來,心里嘀咕: “這里頭不知是男僧女僧?萬一敲開門來,是男僧,撞著不學好的,非禮相犯,不是才脫天網,又罹地網?且不可造次。”天亮進入尼姑庵后,院主相問,“王氏對著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話說出來”,因此隨機應變,編了一套話來“哄”人。表面看來似是心計狡獪,實是生活所迫,在情況不明時不得不對險惡環境多加防范,因此表現出瞻前顧后的矛盾心態。這是王氏性格由柔趨剛的自然發展,是她增加與黑暗社會抗爭力量、日趨成熟的表現。
削發出家以后,作為女人,她的善良、溫柔、寬和的本性得到了延伸和體現。她知識事體,待人真誠,滿庵大小尼姑,無不敬重, “沒一個不替她相好”。但她并不安于現狀。她時刻不忘伸張正義的復仇信念。她每天焚香禮佛, “密訴心事”,從不間斷。在柔弱女子的心中,已有鋼鐵般的信念在升起,在激蕩。在混亂而危險的處境中,她經受了考驗,處變不驚,臨危不亂。一旦時機到來,她又立刻抓牢不放。一日,她在佛院中看到香客施舍的芙蓉畫,正是丈夫親手所畫,立即窮根究底,直到真相大白,查明仇家。此時此刻,女主人公那復雜的矛盾心態細微如畫: “王氏看見物在人亡,心內暗暗悲傷,又曉得強盜蹤跡,已有影響,只可惜是個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時無處伸理,記在心中再看機會。”于是提筆在芙蓉屏上題了一首曲訴冤情的《臨江仙》詞。眾尼以為她是賣弄文墨,實際她想的是: “遇著有心人玩著詞句,究問根由,未必不查出蹤跡來!”處處有心布置,閃爍著智慧之光。后來,退休官紳高公果然憑借畫上的題詞為破案的突破口,從而促使生機活轉,夫妻重圓。篇末作者題詩云: “畫筆詞鋒能巧合,相逢猶自墨痕香。”說的正是這件“巧”事。事雖巧合,實是水到渠成,極其自然,王氏的深謀遠慮,令人嘆服。王氏因高公夫妻憐愛而入高宅,但是復仇信念不減,她首先要求的不是生活安排,而是明冤雪仇, “以下報亡夫”。其實當時崔俊臣也同在高家教書,高公因其夫妻失散多時,不知“兩人心事如何”,因此屢加考驗。高夫人要求王氏留發以待,她回答說: “重整云鬢,再施鉛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緒?”說得毅然決然。其中當然擺脫不了封建的“貞節”觀,但卻具有了新內容。因為王氏的忠貞于愛情與誠摯的思念,是建立在對于丈夫真正了解與相愛的基礎上。高公考驗崔俊臣而勸他另娶,崔說: “糟糠之妻、同居貧賤”,雖遭難而存亡未卜,還指望來日搜尋以“伉儷重偕”,感情真摯。他并不考慮妻子陷賊后是否“失節”,因為他也了解王氏,二人真正相愛。平時二人心心相印可知。于此可見,王氏的“貞節”與一般的封建禮教所要求的“貞節”觀已有變化,它是建立企望在男女平等相愛的基礎上的,女人已開始作為真正的人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在這里,隨著明末資本主義因素的萌芽,市民意識已影響了作者,最后完成了王氏人性之美的思想升華。凌濛初筆下的婦女形象很多,褒貶不一,對王氏則全面肯定。在重男輕女的封建社會中,歌頌青年女子的愛情與力量,這對封建禮教不啻是一種無形的挑戰。因而王氏藝術形象的成功,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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