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香山居士寫真詩并序》原文與賞析
元和五年,予為左拾遺、翰林學士,奉詔寫真于集賢殿御書院,時年三十七。會昌二年,罷太子少傅,為白衣居士,又寫真于香山寺經藏堂,時年七十一。前后相望,殆將三紀,觀今照昔,慨然自嘆者久之。形容非一,世事幾變,因題六十字以寫所懷。
昔作少學士,圖形入集賢。
今為老居士,寫貌寄香山。
鶴毳變玄發,雞膚換朱顏。
前形與后貌,相去三十年。
勿嘆韶華子,俄成皤叟仙。
請看東海水,亦變作桑田。
《香山居士寫真詩》是詩人白居易的一篇耄期之作,寫于唐武宗會昌二年(842),距其謝世僅有四年。白氏晚年退出了唐廷種種又無謂又無望的政治紛爭,居于洛下,自稱沙門弟子、香山居士,與號為龍門十寺之首的香山寺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為該寺所做的許多贊善功德之事,如出巨資重修整個寺院,為寺院開辟經藏堂等,更是流傳千古的佳話。所以,他在香山寺經藏堂寫貌圖真,自是順乎情理,當之無愧,絕非憑借官位,以勢壓人。其時。詩人發落齒豁,恬然自適,閑如野鶴,但心非槁木,猶有活水。寫真之際,不由想起自己在唐憲宗元和五年(810)的另一次寫真,于是“觀今照昔”,觸景生情,感慨不已,遂寫下這一詩篇。
“昔為少學士,圖形入集賢。”說的就是元和五年的往事,那時詩人正當壯盛之際,年方39歲(詩序言“時年三十七,七當為九之訛)。當時,詩人充集賢殿翰林學士這一素有“內相”之目的要職已近三年,任諫官左拾遺這一清望之選也已有兩年,而就在本年大約五月以前,他又贏得了“奉詔寫真于集賢殿御書院”的殊榮,這一切共同構成了詩人一生中最有作為也最難忘懷的一段人生歷程。對于為人矚目的翰學之職來說,詩人以39歲的年齡得充于此,算得上是年輕的了,所以,白居易才會在詩中不無自豪地自稱為“少學士”了。然而,詩人并非在此夸耀榮寵,一句“昔作少學士”的自述,集中體現了詩人對自己以兼濟為志,銳意進取的種種往事的重溫,也表露了詩人對自己“救濟人病,裨補時闕”政治理想的追懷。由此可見,作者在詩篇開端看似平淡道出的兩句詩十個字中,已經寄寓了深切的感慨。“老來嘗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比之于直接陳訴千愁萬苦,往往會給人留出更多吟味的余地。看來,詩人確然是深知其中三昧的。
“今為老居士,寫貌寄香山”,這是詩人對自己人生旅途最末一時期所投一瞥的略寫。昔日意氣激揚,風華正茂的少年翰學,到頭來變成了今天“拜表行香”,“醉吟相仍”的白發居士;昔日居于朝之上的“圖形”,終于轉換為今天處于山寺之中的“寫貌”;其間隱然而有種種曲折的變故,般般難言的隱衷。詩人書以自況的《醉吟先生傳》曾這樣描寫自己任情詩酒:“吟罷自哂,揭甕拔醅,又飲數杯,兀然而醉。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從這種在麻木與刺激之間討生活的自陳中,我們很容易感受到詩人聊以自嘲的心境。詩人復有詩自道云:
丈夫一生有二志,兼濟獨善難得并。
不能救療民生病,即須先濯塵土纓。
況吾頭白眼已暗,終日戚促何所成?
不如展眉開口笑,龍門醉臥香山行。
可見,作一“白衣居士”,并非詩人對人生道路的第一選擇。晚年的詩人經過“世事幾變”,也時常痛感到“昔我”與“今我”的巨大差異。所以,當詩人向人說,我成了一位老居士啦,我已在香山寺中寫真啦,其筆下實在是隱含著難以傾吐的萬語千言。接下來,詩人集中專寫兩肖像的形貌今昔之變,實際仍是在感慨人生今昔之變。“鶴毳”,指鬢發皤然,滿頭飛雪。“雞膚”,指老年人皮膚粗糙松弛,無光澤,無彈性,有如雞皮。人的容貌,是整個人生經歷的縮影。詩人面對鶴毳雞膚的“今貌”,腦中浮現出玄發朱顏的“前形”,心中咀嚼著人生的味道,沉默,但不平靜。你看,紅潤的面色,青青的鬢絲,那是屬于過去那位“少學士” 的,但那位“少學士”難道不正是這位“老居士”的原型?鶴氅般的白發,雞皮似的面孔,這是屬于現在這位 “老居士” 的,但這位 “老居士”難道不正是那位“少學士”未來的宿命?而且,這 “前形與后貌”的變化,都是在30年間悄悄發生的。這30年的歷程,是短暫?是漫長?是坎坷?是平坦?三十年過去了,詩人老了,又向何處追尋往日的理想與激情?
鋪筆至此,詩人的無限感慨已是情見乎辭。但是,如果僅僅嘆息流年易逝,人生易老,那就全然流于老生常談了,而這種常談的悲觀情緒,也決不是詩人尋求的終點。為此,詩人進一步展拓自己的精神境界,寫下了全詩最后四句話。“勿嘆韶華子,俄成皤叟仙”,這是詩人自我勸慰,而作此勸慰的依據,就在于 “請看東海水,亦變作桑田”一語所闡明的道理。《神仙傳 ·麻姑》有云:“麻姑自云說,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現在通常以 “滄海桑田”比喻世事的巨大變遷。詩人引此,則意在如是自寬解: 既然世事滄桑,人物變易,都是不可抗拒的客觀規律,那么為 “韶華子”轉眼變成 “皤叟仙”而嘆息,就是沒有意義的。就個體而言,人生的榮辱得失,盛衰變遷,每每令人百思之,百憂之,但這等胸襟,還有是有些狹小了。若能放開眼界,達觀視之,從中體認到世事滄桑的大道理,難道還值得為人生這一蕞爾天地憂來憂去嗎?于是,往事與現狀拋開了,感嘆融化了,煩惱消散了,只剩下一個任運隨緣的詩人自我,感受著精神上的解脫。——自然,在我們看來,詩人雖有如是說,但全詩所表達的情緒,還是感慨多于解脫的。
綜觀全詩,詩人反復地在“觀今照昔”處著墨,取得了鮮明的對比效果。詩中自“今”與“昔”,“少學士”與 “老居士”,“入集賢” 與 “寄香山”,“鶴毳” 與 “玄發”,“雞膚” 與 “朱顏”,“前形”與 “后貌”,乃至于 “韶華子”與 “皤叟仙”,在事理與語言兩方面,幾乎是通篇 “觀照”,這不能不說是本詩的一個顯著特點。尤為巧妙的是,詩人雖說寫此詩時“慨然自嘆者久之”,但實際寫來時,詩人卻并不就此多著筆墨,而是將此蘊含于諸多 “觀照”之中,從而使全詩無處發感慨,而無處不感慨,這也許正是本詩最值得稱道的地方吧。
上一篇:《詩詞曲賦文·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小說、戲劇·馬丹陽三度任風子雜劇》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