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炎熱籠罩著整個歐洲,理查德在憂郁中醒來,夜晚又在憂郁中入睡。除了無聊,他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給那不知什么原因而離去了的女友——漢娜寫信,以期“把這份細致、令人吃驚的關于她不在時的記錄交給漢娜”,“填補分手與重逢期間的空白”,使兩人之間的“從未中斷過的對話全過程得以恢復”。為此他甚至放棄了工作,“被拋棄畢竟是一種比闌尾炎要嚴重的疾病”。就這樣,理查德過起了無所事事、苦思冥想的生活。他變得自我封閉,容忍骯臟,窮困潦倒。寫信是他唯一的生活方式,感動漢娜是他唯一的追求,然而他很明白“最后只能感動連唯一的努力也失敗的自己”。
【作品選錄】
致H
一
文字在流瀉。再也逃脫不了。
我信任了一個自我否定的人。
日子中斷了,連他也碌碌無為。停止這樣的游戲吧,一半的世界還在談天說地、翻書看報或行色匆匆。
今天一分現錢都沒有花,因為我又是足不出戶。
我大聲說: 我作為誘餌的書??;但同時又說: 我給H的備忘錄。
我被H拋棄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說起來難以啟齒。我的字體令我羞愧難當。它表明我是個沒有絲毫思想的人。我的字體讓我覺得比一絲不掛更難堪。沒有腿,沒有呼吸,沒有衣著,沒有聲音。無聲無息,一切都被消除了。盡管如此,仍是一個完整意義的人,因他的鬼畫符式的字體顯得干癟而又畸形。他的文字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衍生物。圓珠筆墨跡、光亮的白紙,甚至連盲人的手指也摸不出來有什么不平整,構成了最后的布局,再次將這個家伙團團圍住。
據說老Z曾經是個作家,繼《不確定小說》之后就再也沒寫出過什么東西,這并不是說,這期間他沒寫。相反,他不斷地寫,但什么也沒寫成。他復制他妻子五六年前給他留下來的信件,她幾乎與他同甘共苦了一輩子。Z晚年創作的充滿病態愛情的激情作品,其實就是對她的手稿越來越逼真的模仿。他學會了從她手跡的起伏中,把她手的動作、臂的動作、整個身體的動作,甚至是她的思想和感覺活動融會貫通。她的信件——原件大概不超過一打——現在卻被沒完沒了地翻閱了無數遍,最后被原封不動地復制,以致連Z自己也無法從中找到他妻子所寫信件的原件,而最終卻把它們弄丟了。語言的深處,語言錯誤,文理不通。在我們弄懂它的由來之前,我們寧愿胡說八道。
憑良心說,我跟這人一模一樣。
為什么要向他問候?時??粗淮蛘泻?。這樣對他的觸動會更大。
有時候,由于疲勞過度,目光會盯著別人的眼睛久久不能移開。而他不是很疲倦,對他來說,這似乎是意味深長。
并不只是那些事業有成的人喜歡說:“從來不會有什么事物能讓我偏離自己的道路……”有自知之明的人也一樣,恰恰相反,我只能說: 任何事情都能把我從自己的道路拉向嶄新的道路。只有在山窮水盡的情況下,我才會義無反顧地停止。
我曾擔心她會離開我,她真的離開了我。再一次乖乖地從頭做起。
她警覺地接待了我。但是,正如我所看到的,她打量我時帶著那種明顯的固執。“我是多么喜歡你呀!”她邊說邊后退了兩步,因為她很害怕。
如今,我在一個失蹤了的女人的直勾勾的眼皮底下打發時光。如果感覺稍微有所好轉,我就會在她的目光里坐正并直挺挺地站起來??墒牵矣X得很不舒服,所以就縮成一團蹲在她面前,我只是讓自己茍且偷生,這還遠遠不夠。
“回憶論壇”的喇叭聲嗡嗡作響,正在鎮定自若地回答人群中一個激動的叫嚷者:“安靜,我的小哭死寶,安靜!想一想看,到最后你會什么也沒說出來,什么也沒說。因為只有我才將會永遠是你的喉舌?!?/p>
整天都閉著窗簾,透不進一絲光線。我無所事事。沒有出路。開著臺燈苦思冥想,這無外乎是對自己的愚蠢幻想和愚蠢安慰的一種思考。至于我的生活,在此表現為來世的一種現象,這種現象就在我的桌邊,我成了它沮喪的工具。在這個降神會所寫的東西,人們幾乎可以稱之為傳記: 在本體遭受打擊之后,開始親自記敘余生。
科學研究的意義首先在于揭露自身的失敗。動搖愛情關系的力量,只有在爆發中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一個提出分手的女人,運用的同樣是自然科學方法,她揭示愛情是一連串沒完沒了的錯誤,認同愛情沒有絲毫的神秘感,也不再有先前的幸福感,從每個相關的要素證明蒙騙的危害。
只有在它的巨大威力中,人們也許才能在平常的失敗中有形地、有分析地體驗到它的普遍意義。每個遭遇分離和打擊的人,都把這些體驗為消極和反常,他們認為只有廝守在一起才是積極的、平常的。事實恰恰相反,消極、失敗、分手和錯誤說明了一種普遍性,數據和事實就足以證明這一點。主觀上的最大失敗最終確定了“平?!币辉~唯一可靠的經驗價值,而且這個詞相當不好接近。
漢娜走后,我賣了一張貝克曼的銅版畫,作為藝術品,這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這幅作品是我多年前繼承來的,把它保存在共同經濟銀行的保險箱里,以作應急之用。如今,德國表現主義者的這幅小小作品總算給我帶來了一筆薄財——除去增值稅和保管費共24 870德國馬克。我想,不用上班,這下也可以夠你瀟灑一陣子的了。(“你可以享受痛苦!”)我把所有的錢都存入郵政支票賬戶,雖然沒有利息,但是有一大堆方便。譬如,我連寫字臺都不用離開就可以通過郵差把現金送到家里來;前提是,清潔工N女士回家的時候把裝有支票的黃色信封投進我的信箱。
從現在起,我還只有1 340。53德國馬克。這并不是很多。當我為H而寫作的時候,賬戶勢不可擋地滑向零。她現在靠什么生活呢?
寫作的時候,我不由得意識到中斷,我屈從于這種中斷,卻根本就不理解,中斷的意義是什么呢?這種停滯的興趣因何而起?開頭,中斷,結束。再一次從頭開始: 開頭,中斷,結束。迅速開始,是為了迅速結束。
分離似乎就是一個分裂的家庭從正常的生活中撤退?!坝篮愕暮恿鳌痹诘教幈唤財?。飲食變得毫無規律,影響排泄,睡眠被恐懼和貧困所拉響的警笛擊得粉碎;因此,寫作成了一切便秘、分離和狹隘所渴求的中心。(我一直需要寫作,這樣我可以作些排解,不至于完全自我壓抑……)
沒有一種其他形式的失敗,無論是疾病,還是墮落或被炒魷魚,能像分手這樣引起無意識中如此強烈而可怕的反應。它直接觸動并喚醒一切恐懼的源泉。它突然強烈地爆發,這絕非我們的生命所能承受的。
我喘息著從一場短暫而窒息的睡夢中醒來。驚慌失措地意識到: 心臟不再跳動,停止了!你現在最后的機會就是醒來,正視現實,自己按摩停止跳動的心臟!我說,你絕對不可能繼續忍受這種狀況。
沒有什么比在結束一次二人對話后的獨處更痛苦的。你一直聽到自己在跟她對話!
有一次,我曾經讀到過有關印第安人習慣的介紹,對方早已告辭和走遠,自己還在說個不停。我現在就是這樣。印第安人和我,我們不在乎通常意義上的距離;我們認為對方還能聽見我們說的話,即使他已經遠得看不見了。
我從來沒有找到比對話更大的語言自由和語言安全,對話是在一種肉體欲望的支配下進行的。愿望和記憶互相刺激,一方在另一方的掩飾下興奮若狂。其實什么事也沒有,只是自我傾訴,僅此而已。取消對話像取消麻醉品。曾經興奮的器官生起病來,智慧、興趣、愉悅、聲音都會如此。
在無法進行絲毫想象時,我找到了一小段我可以偶爾沉浸其中的話語:“他們是在早晨相遇的,冉冉升起的太陽照在他們身上。”這跟以前的線鋸細工沒什么區別,而對自己則傻里傻氣地棄之不顧。
特格爾監獄的一個囚犯以一種令我欽佩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是從N女士給我留下來的《晚報》上的一則特別報道中讀到的。這個男子把兩根鐵絲接在牢間的插座上并伸進自己的雙耳。然后,他赤腳踩進一片水漬里。人們奇怪這事為什么如此稀罕?;蛟S是因為只有極少數牢間能提供這種毫不費力地自殺的可能性。
這個犯人已經坐了二十二年牢獄。第一次經濟繁榮后不久,他殺死了一個生意上的伙伴,一個大蔬菜商。報道上說,他自殺的前幾天異常激動地放棄了他最喜歡干的事情: 繪制傳統服飾。獄方稱,多年來,犯人的藝術思維驅使他畫風景畫??伤麉s無法構思,而且始終拒絕根據提供的樣品臨摹“自由”的風景,他義無反顧地用這些樣品畫他的服飾畫——沒有一個有腦袋,都只畫到頸脖根部。我想,他的臨摹水平已經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會使仿制高手突然在自己的拙劣作品面前無地自容??伤幌氤蔀橐粋€臨摹者,而且絕望地看到,他竭盡全力所收獲的也將永遠只是最大限度的相仿而已。他流露出對自己作為藝術家的行動自由的絕望。他的周圍全是牢間,根本找不到一條內心流亡之路。
索菲死后,諾瓦利斯每天都在審視自己的悲傷狀態,非常解脫地把它寫成了一本書。他在寫作中避免任何內心反省和任何復合句。好像他可以通過簡練的新聞式語句和簡練的語言排解自己的痛苦、重新振作起來。“(五月)六日……我可以對我的忠誠、我的眷戀感到滿足。我像昨晚一樣愜意地躺下來,但不是在床上——我很不平靜……(五月)八日、九日、十日。關于前天,我已經不很清楚——不過,跟平常一樣。昨天一早我和卡(萊斯)·阿(姆特曼)乘車來到這里。下午,我翻譯了一點賀拉斯的東西——具體已記不清楚了。今天,我準備出去——剛開始除了翻譯什么也沒做。我感覺很好。飯后,我在花園里美美地散了一回步——天氣晴朗——對她進行了一番生動的回憶——然后又工作了一會兒——散步——采花放到她的墓前。我感覺很好——盡管有點冷——可是我還是哭了——夜晚很美麗——我在她墓前坐了一陣子——守墓人鳴鈴下班——后來我就回來了——記下上述這些——回到桌邊——晚餐后我又很激動——我坐著嚎啕大哭;我跟馬歇爾說話。晚上和霍普特曼東聊西扯?!?/p>
六
鄰居家所有的窗戶每次都傳來叫喊聲、口哨聲、感嘆聲和女人的尖叫聲,只要歐洲錦標賽中聯邦德國隊對捷克斯洛伐克隊時德方進球。足球賽時,女人們發出尖厲刺耳的叫喊。但愿她們不必為做愛時發出這樣的喊叫聲而羞愧!她們絕不會在她們男人面前、在床上把眼睛睜得像現在為德國人進球而陶醉時這么大。
念念不忘地惦記著N太太,那個女清潔工,她現在再也不來了。我一直把她每周來做一次清潔當作是對H的一道紀念程序,而我現在做不到了。她很喜歡H,她們同年。
不過,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二十五歲,卻像是H的母親,就是說,沒有個人的年齡,而是一種社會階層形象,享有市民居住權的女無產者,一種特殊產物: 在七十年代中期的柏林。一個漸漸擁有社會根基的人,沒有一種行為沒有解釋。一切剩余精力,所有欲望都被投入到改善平庸之中。沒有情欲。嫁給了一個比她小兩歲的高速鐵路乘務員,她說他蓄著披肩長發,請病假追隨滾石樂隊在德國的巡回演唱會。同時,他能說會道——他太太把這一點延伸到這兒來了——足以觸動一個背井離鄉者的政治情緒。其實,這肯定會給他在高速列車上帶來不便,因為那兒工作著許多電車集團的鐵桿追隨者。他或許和大多數人一樣,內心深處的政治混亂得一塌糊涂,根據具體環境和自身情緒選擇不同的政治方向。在家里,他常常濫用右翼命令語,不知怎么的,屬于男人在家里時的那種性別優勢;與同事們在一起時,他有一種同樣強烈的需要,理智而帶有階級意識地說話。
一個姿色撩人的女人。每個字都是對男根的刺激。只要她在這兒,就只有她說話的份。我又不可以對她有什么表示。怎么對她呢?我讓自己滿意于她的工作并感謝她。漢娜堅持雇用這個女清潔工。我真的可以慶幸不用再看她那鮮紅鮮紅的聚酯褲子了。腋窩下的汗水一直滲到胸脯,濕漉漉的,那不是因為情欲,而是因為她的肉體消融了工作的自我感覺。
從來不笑,從來不問,總是這種對傾聽驚慌失措的恐懼: 只有在她自己的滔滔不絕中,她才覺得安全可靠。她的看法沒完沒了。一種看法接著一種看法。從來不加觀察,不假思索,不作解釋,無所畏懼。她總是說些正確的東西,如果有人提問,她就把正確的東西重復一遍。她常常一句話和另一句話自相矛盾。但是她沒有意識到。在她看來,自相矛盾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剛剛還在說“煩躁得要命”,幾秒鐘之后,她又說“不想太安靜”。她說的話可以不顧事實地并立。像電視一樣,她傳播了大量斷簡殘編,所有的都不相匹配,匯集而成為荒誕,威脅地游離于嚴謹而有規律的生活方式之上。再者,我從沒遇到過像N太太這樣的人,把語言如此無恥、如此功利地用來強化自己的自信。
我敢肯定,她從來沒有笑過。即使在家里也沒有。她既不懂難堪,又不懂放蕩。她是絕對引誘不了的。什么都誘惑不了她。她不貪圖舒適的生活方式。無法想象她會因為另一個男人離開自覺意識,但是階級覺悟很淡泊。她看透了階級社會,知道自己屬于哪兒。這就是說,她說,其他所有人都屬于階級,而我屬于家庭。
為什么這位少婦喪失了所有的魅力?我無法作出任何解釋。這期間,我已經眼花繚亂,因為事關人為的、被動的損失,不是一種物理上的短缺(她并不丑陋、畸形或諸如此類)。我堅信每一個人的自然本能,表現得性感,去引誘,引人注目,堅信性欲與語言之間的象征行為,乃至被兩者挑起和促成的一種帶有可解釋性企圖的無意識的能力。
為什么N太太喪失了這種能力,為什么我也喪失了它?我至少得好好理一理思維框架。她: 從出生起持續不斷地偏離自我。我: 通過教育、學徒和一份沉浸于書海的職業一直備受呵護。通過書籍,我從尚未實現的邪惡的愿望中浪子回頭。她: 為兄弟姐妹、家務、工作、孩子而操勞——總是為別人忙忙碌碌。我: 沒有兄弟姐妹;奢侈而且教條地獨處。她: 絕對需要啟蒙,生動的智慧必須擺脫僵化的信念。我: 啟蒙過度、受制于人。她: 社會要求早就得以滿足,嫁給她丈夫,愛她的孩子。我: 周圍沒有一個人。對H的愛是我的全部社會需求。她: 對社會衰退的恐懼幾乎占用了她所有的能量。工作、采購、消費,談論這些——如果真的打開話匣子,她幾乎沒有剩余的精力留給情欲或對金錢的欲望?!靶詯邸币辉~對她來說自然而然地意味著社會的最低階層: 妓女。我: 害怕下滑?很難說。眼下,我需要經濟崩潰。渴望貧困化:“只有當你真的一無所有時,你才能被發現?!彼?肉體超負荷;作為工作工具的同時又是性工具;因此,肉體的自我意識等于零。我: 肉體只是一襲破舊的衣裝,破爛不堪,靜止不動,肉體死氣沉沉;因此,肉體自我意識和獨裁專制萌發了一種動蕩不安的自負。她: 看電視的時候比我理智多了,對某些節目態度鮮明地贊成或反對;在這部作為傳媒的機器面前毫無畏懼;最喜歡的節目: 動物片、系列偵探片、流行音樂排行榜、“優秀喜劇”。我: 看電視只是為了多一些光亮,為了遠方、河流和過去,冒著恐懼和厭惡的侵襲,像一個巴洛克時期的人面對世界地圖。她: 喪失了性愛本能,尤其是對陌生男人的興趣——因為她無休無止地追求她業已擁有的東西,否則她會喪失把握住它的精力。我: 通過壓抑摧毀這種能力。
這種需求處于真空時的一種內向爆炸,源于惦念、寫作、不用眼、不動嘴、沒有出路。情欲的目光試圖在極其細微的差別中找出那個有趣的陌生人。人不會愛一個人的全部。直到他的自我特征自我崩潰表明利益已經實現,他才會讓自己停止。他最重要的東西消逝了,這不是他的面部表情,不是偶像,不是肉體上的一個美麗部分;無法享受,只能墮入情網。這也許不再是一個人們立馬就能聽懂的習語,“她被另一個人拿走了”;或者一種毫無痛苦的驚訝,好像她自己偏偏說了些難以置信的話,而陌生人偏偏要為自己的感覺大吃一驚;或者一個不經意的手勢已讓人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被觸動的脈搏。一見鐘情。人們看到: 這些年來抓住你肩膀的就是這只手。
十
理查德在奮筆疾書。每天七到八個小時,被無數次的短路打斷,他總是設想H是他的讀者,正因他文字的威力而顫抖。有時候,他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被深深的絕望所麻痹,想再一次另辟蹊徑地從頭開始。然后,他又突然因為在期待的快樂中匆匆忙忙地不夠迅速而惱火,便去掉有些晦澀的字句,比原先計劃的要早。因此,他一方面必須考慮到形式和作用,也許比職業作家還要仔細,但另一方面,為真誠起見,他又不時地服從被激起的創作無意識,這種無意識創作不需要任何人做讀者。
他已經超然于別離的王國,什么事也干擾不了他。他沒有興趣理會時間問題。他只能通過電視介入公眾生活大事,或者不去介入。正確無誤的經驗、根深蒂固的理智習慣又融合成非同尋常的不成熟、恐懼和愚昧。有時候,他像醉漢一樣遲鈍,試圖欺騙自己說他的政治道德已經陳舊過時。但是具體的他卻無從說起,因此只能形成一種空洞的、哲理性的喃喃低語……“所有一切首先都是異化,強烈的血統關系,從手到頭,內心的寧靜唯有通過合理的國民經濟……”
每天晚上大約五點半的時候,他就坐在電視機前盲目而焦急地反復調換頻道,直到深更半夜沒有節目為止。成為二百萬忘記一切的觀眾中的一員,這給他一絲安全感,他們與他處在同一個發射范圍,同樣形單影只,對同一事件袖手旁觀。新聞節目,總是“今日新聞”,總是“新聞聯播”。但他還是連一條報道也記不?。恢灰魂P上電視機,所有一切都像幻覺一樣一去不返。只有在消除對某人、某個身體或某張嘴的所有反感之后,他才會沉浸到這種使他完全非政治化的電視譫妄中。唯有在觀照文學的時候,他才感到自身的活力。與紛亂的幻覺相反,文字這個最偉大的強化者、被他偏愛地稱為“刻劃”的寫下來的語言具有何等意義!這種語言毫不含糊地陪伴著他本人進入悲傷的旅程,而且把他從遙遠的個人處境與它的“公共財產”聯系起來: 所有說德語的人的語法,通過這些人他得以保持成熟,盡管如此,他還是呻吟、扭曲。能夠標準地使用這一語言常常使他備受鼓舞,有時甚至令他喜形于色,然后繼續沉浸在快樂里,好像在超然物外地談論他寫的東西。
在他一動手就幾乎失敗(從沖馬桶到夜晚拉窗簾)的情況下,哪怕是一句無關緊要的德語句子自動地——一直是自動!——準確形成,也會使他感到安慰。打上句號之后,他審視并檢查眼前的句法形式,就像木工打磨一件家具的棱邊。每個句子就緒之后離他而去,都得到一番特別的祝賀,譬如把燈罩、地毯、窗框歸于一類,只不過這是他自己創立的,因而更加得心應手(簡單而抽象的句子使他的體會最為深刻。“時間在靜靜地流逝”真是無聊透頂,而“老頭兒把帽子給丟失了”其實也是一無是處。渲染或敘述性的句子引申出另一層含義,超越和排斥句子本身)。
理查德的素材是他的自身狀況,一種眾所周知的痛苦,相對來說無關緊要,但對當事人來說卻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他絕對沒想通過寫作從中解脫。他不是在敘述,而是在期待!他因此而尋求一種有可能使他長期忍受這種狀況的排解方式,因為放棄這種狀況就意味著永遠放棄H。所以,開頭、速寫和刻劃其實都是在拖延時日地編造書本,他進行編造,最初是為了從中有所收獲,從而不必放棄,也不致失敗,像敘述性的回憶錄時有發生的那樣。
一旦分手的日子結束,他一直把這次分手看作是暫時的——他想把這份認真細致、令人吃驚的關于她不在時的記錄交給漢娜,這應該會填補分手與重逢期間的空白,然后使從未中斷過的對話全過程得以恢復。
(陳靚 譯)
注釋:
指漢娜,是其德文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下同。
指二戰后德國五六十年代的經濟復興。
【賞析】
這是一篇很讓人納悶的中篇小說,幾乎沒有故事情節,仿佛一個人的夢囈。
小說開篇從大的背景——整個歐洲的炎熱,聚焦于個體的憂郁,從而奠定了整篇小說的基調。一個“炎熱”、兩個“憂郁”奠定了整篇小說沉悶、憂郁的氣氛。主人公理查德——一個平時養尊處優的書商一點點蛻化成一個古怪、無聊、骯臟、猥瑣、頹廢的人。給他那不知什么原因而離去了的女友——漢娜寫信成了他唯一的生活內容和情感寄托。
這個人因為失戀而給自己找到了無所事事的理由,“被拋棄畢竟是一種比闌尾炎要嚴重的疾病”。他不辭職,不請假,也不上班,靠變賣收藏維持著生活。無所事事讓他變得無聊,同時也讓他變得敏銳;失戀讓他變得憂郁,同時也讓他變得敏感。他去理發店打發無聊的時光,“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旁邊那張沙發椅上,伸出左手讓一位年輕的女理發師給他修指甲”。理查德在夸夸其談中度過了他的早晨?!爸形缜昂?,他乘坐一輛公共汽車去鐵路的動物園站”。“動物園里,背陰處的一條長椅上”,管理員在灑水,一個母親一邊織毛衣一邊照看著孩子,先天癡呆的小孩則在觀看長頸鹿……世界忙忙碌碌,而他卻感覺到自己是一種虛無的存在。他開始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給漢娜寫信。
如果說他的現實生活是單一枯燥的,那么他的精神生活則多姿多彩。過去、現在、將來交織在一起,調成了苦艾酒。他給漢娜寫信,與其說是為了重新贏得她的芳心,不如說這是他在反省生活、觀察世界、思考生命,因此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小說中充斥了很多似乎游離于小說情節之外的一些片斷,如Z作家的故事、囚犯的自殺、諾瓦利斯的生活、弗里茨的遭遇、N女士的性情、對一個妓女的古怪行為的思索、屠格涅夫的小說、但丁的《神曲》……這些小片段,似乎游離于小說主人公的生活之外,但是它們豐富了他單一的生活,是理解他的生命狀態的一種媒介。有人稱之為“施特勞斯的碎片”。作者曾講過一個考古的例子,人們想把挖掘出的碎片拼成一個罐子,也確實做到了,但是經過測試發現這些碎片并不是同一個時代的。“如果我們將(碎片)重新拼接起來,我們將自己決定,其中哪些要保存下來,哪些要永遠地被毀掉”??梢姡槠淮嬖诳蛇€原性,但也不是孤立的、游離的,它們之間還是存在關聯,只不過這種關聯不是線性的、因果的,而是互文性的。因此,理查德腦海中的碎片看似孤立的、無意義的,其實它們都以理查德為中心,擔負起詮釋他的生命意義、把握他的精神世界的重任。
理查德剛剛大聲說完“我作為誘餌的書啊”、“我給H的備忘錄”,緊接著就出現了Z作家的故事,這個老作家通過模仿去世的妻子的手稿寫出了自己的東西。可以看出,與其說理查德的信是“誘餌”、“備忘錄”,不如說是理查德渴望通過回憶漢娜達到回憶自己、思考自己的目的,原來他的失戀并不是毫無意義。
N太太“現在再也不來了”,而理查德卻“念念不忘地惦記著”這個女清潔工,她和漢娜同年,“二十五歲,卻像是H的母親”。理查德念念不忘的明明是漢娜,怎么開始想念起N太太了?在理查德眼里,這位少婦喪失了魅力。他一步一步地分析N太太喪失這種能力的原因,這不正是在分析自己為何喪失這種能力嗎?
失戀(痛苦)→寫信(尋找痛苦的解脫)→寫信不能達到感動漢娜的目的(痛苦)→通過碎片互文為寫信尋找崇高的理由(自我解釋、自我升華)。小說借助于一種普遍經驗——失戀,從不同角度一步步寫出了理查德隨著漢娜的離開,一天天遠離現實世界,進入一個虛擬世界,肉體越來越萎縮,精神越來越深邃。主觀感受成了他把握現實世界的媒介,從而為他單一枯燥的現實生活找到了一條多姿多彩的出路,為他苦悶憂郁的心靈打開了自我釋放的窗口。
從通俗角度說,《獻詞》講了一個失戀的故事;從理想角度說,《獻詞》講了一個人追求唯美的故事;從哲學角度說,《獻詞》升華了人的普遍經驗,即通過主觀感受把握現實世界。
(王曉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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