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丟掉格子

由于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豐子愷小時候很受家人、甚至家里開的染坊店的工人的寵愛，這樣溫情脈脈的氛圍，不但使他的性格也平和，充滿溫柔悲憫之心，也讓他的天性得以自由生長。

父親豐璜是中國史上最后一年及第的舉人，因此，豐子愷七八歲時就跟著父親，在父親開的私塾里讀書。他先讀的是《三字經(jīng)》，然后是《千家詩》。《千家詩》每頁上方都配有一幅木版畫，第一幅畫就是畫的二十四孝中的大舜耕田圖。看到畫上有一個大象和一個人，他不懂畫的是什么意思，但卻覺得這個畫比書下邊的“云淡風輕近午天”有趣得多。于是，他請染坊的工匠給了些顏料，倒在幾個小盅子上溶化開來，然后給書上這些沒有顏色的畫上色。他把大象涂紅，把人涂藍，把地涂紫。他正得意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這書本的紙會滲水，涂在第一頁的顏色，滲透了下面好幾層，于是，七八頁紙上，都有一個紅象、藍人和一片紫地。

第二天，父親一看這本書，就罵他，還要打他手心，好歹被母親和姐姐勸住了。豐子愷大哭一頓，卻把顏料盅子藏了起來。等到父親出去的時候，又叫照顧他的女仆到店堂里偷了幾張煤頭紙，又偷偷地描起了色彩畫，畫的是紅人、藍狗、紫房子。女仆和母親、姐姐們看了都說好。但他怕挨打，沒敢給父親看。

后來，他在父親曬的書中發(fā)現(xiàn)一本人物畫譜，又偷來，在上面描。這次他怕弄臟書，就用紙對著書描，卻怎么也描不像，好在女仆想了個辦法，教他在習字的描紅簿上撕下透明的紙來描。

這件好玩的事，豐子愷一直偷偷地繼續(xù)，直到他十三歲，父親去世，他轉到另一家私塾去讀書時，他已經(jīng)把這本畫譜里的人物都描全了。而且，書上的人物是沒有顏色的，他卻用了雪白的連史紙，又配上各種顏色，顏料仍是從自家染坊拿來的。同學們看到了這些華麗的畫，都很喜歡，紛紛向他討要。

不過，雖然是在別人開的私塾里，豐子愷畫畫也只能偷偷摸摸的。那天，等先生被朋友拉出去喝茶，豐子愷馬上丟下手里的書，翻出藏好的畫具和畫譜來，一張一張地描，描好后再一張一張地上色。同學們就在那里紛紛搶著預訂哪張是自己想要的。哪知道，有一張畫有兩個同學都想要，兩個人爭得打了起來。先生回來看到，知道是為了畫的事，就把豐子愷的畫收了上去。豐子愷嚇得魂不附體。先生并不發(fā)作，卻坐下來一張一張地欣賞起來。這次先生居然沒有懲罰他，而是翻出畫譜里的孔子像，問他能不能給畫一張放大的，還要著色。他嚇得不敢說不能。

回家后，豐子愷就犯愁了，他一向只會依樣畫葫蘆，在書上描出同樣大小的畫，放大他哪會呢？還是大姐聰明，拿了一張畫滿格子的薄紙，說是九宮格，覆到畫譜的孔子像上，孔子像就分成很多塊，有經(jīng)緯格子定位著了。然后大姐再用裁縫用的尺子和粉線袋，在先生給的那張大紙上，彈出同樣多的，但更大幾倍的方格子。接著她又把自己畫眉毛用的柳條枝稍微燒焦，教他用柳條枝，照著格子放大著畫畫。他興奮地用柳枝描出了孔子像的底稿，再用毛筆勾出線條，最后再用顏料著色，一個形象鮮明而華麗的孔子像就躍然紙上。店里的伙計、司務、老媽子們見了，都齊聲稱贊他是個大畫家。有位老媽子更是由衷地說，將來哥兒要是給我畫張像，我死了后掛在靈前，也是很沾光的！豐子愷不敢出聲，說不會畫吧，很丟人，說畫吧，真的不會，只好支吾著敷衍過去了。

先生看到孔子像后，很高興，把它貼在私塾里，讓學生們每天對它行拜禮。后來私塾要改良成新學校，先生又拿張大黃布來讓豐子愷畫一條龍，是做體操時用的清朝龍旗。豐子愷又用大姐教的方法，總算糊弄過去了。

旗幟掛起來，豐子愷的“畫家”聲譽更高了。這下不但是同學、家里的老媽子，連村里鄉(xiāng)親都紛紛向他求畫像。可是書上沒有鄉(xiāng)親們的樣子可以描啊！他急得都要哭了，追著問大姐怎么辦？怎么辦？

大姐看他著急的樣子，笑了，把畫譜里夾著的那張九宮格紙拿出來，對他說，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丟掉這些格子。

丟掉格子？豐子愷撓破了頭皮，決定：也只有丟掉格子了，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學會畫畫。他開始對著畫譜臨摹而不再是勾摹，又借了二姐夫照相館里好多人的照片來練畫像。后來他又考上了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跟隨李叔同學習音樂和繪畫。他終于不再依靠格子來畫畫了，也不再怕老媽子來要他畫像了。

到后來，豐子愷面對的已經(jīng)不是會不會畫的問題，他到日本留學，除了學習音樂，也仍同時學習美術，他學習了很多技法，卻找不到自己的特色。直到他看到了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簡筆漫畫，構圖技巧來自西方，畫趣卻是東洋味，他才恍然大悟，想起大姐說的“丟掉格子”，不就是學習和借鑒之后，還要尋找到屬于自己的東西嗎？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1924年，文藝刊物《我們的七月》首次刊發(fā)了他的畫作《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引起了鄭振鐸的注意，并向他約稿，之后，他的畫陸續(xù)在鄭振鐸主辦的《文學周報》上發(fā)表，畫風純?nèi)省⑶逍隆⒑喌厍椋嵳耔I給題了“子愷漫畫”的標題，這是“漫畫”第一次在中國出現(xiàn)。

丟掉格子，才能畫出屬于自己的畫，掙脫束縛，才能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藝術，甩掉依靠，才能走出自己的一條路。豐子愷一生謹記“丟掉格子”這四個字，他的一生，做出了許多創(chuàng)造與貢獻：他是中國漫畫藝術的先驅；他是中國第一個翻譯日本古典名著長篇小說《源氏物語》的人；他創(chuàng)辦了開明書店；他還是散文家、文家家、翻譯家、美術與音樂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