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進教室的時候，我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子，一件T恤、一條牛仔褲、一個馬尾辮，怎么看也不像重點高中里的語文老師。她開始自我介紹。下面的同學紛紛小聲地議論著她，一致的看法是她很讓人失望。因為是女子，之前她總被同學加了很高的期望，比如高挑的外形、甜美的嗓音。她說話時的姿態(tài)和語速，讓人在那樣悶熱的天氣里，更加打不起精神。

因為我語文實在是好，她開始關注我。我會在她值班的時候，和她痛訴內(nèi)心的委屈和生活的不幸，哀嘆自己為什么就會比別人經(jīng)歷更多的苦難。

有次她看到我作文里用到了張愛玲的例子，突然很興奮地和我說：“你也喜歡張愛玲嗎？我這里有她寫的歌詞，哪天我復印一下給你?！蔽倚α艘幌拢骸拔也幌矚g。我只知道，只知道她寫過一本書叫……”她顯得有些失望。莫非她的生命中也渴望擁有與張愛玲相似的愛情，而不惜拒絕很多的追求者。

她是北方人，卻不遠萬里考到南方一所并不怎樣的學校。也猜想過，是什么吸引著當時這個美麗、有文學素養(yǎng)的女子作那樣的決定。是期待在一個江南的雨巷撐著油紙傘有美麗的邂逅、是向往自古繁華的錢塘的人文氣息、是渴望于花月春江邊賞落月遙情，還是憧憬小橋流水欺乃歸舟的婉約？她說，她在念大學的時候還是很激進的青年。我想當初南下的她，一定是抱著很美好很遠大的理想吧。只是當如今韶華不再，整日穿梭于車水馬龍，雖置身江南水鄉(xiāng)，但兩點一線的生活卻并不充滿詩情畫意，她又是否后悔當初那個懵懂的少女的決定。

上課時說到人生的苦難，她說，未嘗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人漸漸地老去，會慢慢陷入一種平靜的絕望。雖是借他人之酒澆心中之塊壘，但她的傲氣卻絲毫不減。她悲哀地說自己像是套中人似的，整天過著很拘束的生活，甚至連停自行車的位置都要固定，不愿意別人停在自己的位置上。其實在世俗的我看來，那一切是再平凡不過的生活。對一個女子來說，做一個高中語文老師，整天本本分分地生活，有穩(wěn)定的職業(yè)和收入，沒什么不好。為何非得漂泊流浪，不顧周圍的一切，放棄太多的擁有，一味地追逐自己年少時天真的夢想？可能此時的她已經(jīng)陷入了那種平靜的絕望，并且深刻地感覺到。只是她不愿意承認，因為是女子，她不甘心那個曾經(jīng)天資尤物的自己就此這樣平凡淡然。

我終于有點兒懂了，為什么那些文人會棄官歸隱、會今朝有酒今朝醉、會愿意漂泊流浪?？赡苣鞘枪亲永锏囊环N東西，他們注定要先被賜予很多美好的東西，然后產(chǎn)生一種清高甚至孤傲的感覺。當時光荏苒，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他們被迫接受了生命的安排，過上與自己原先理想可能截然相反的生活?？墒俏娜说陌翚馐顾麄儾话灿谠谶@樣的生活中度過余生，于是他們會放棄原先甚至是功成名就的生活，放逐內(nèi)心自由的思想。

而她，卻更進一步擁有了女性思想的細膩和風月遞嬗在心中留下的波瀾。她在“出”和“入”之間，總顯得手足無措。她一定還惦記著年輕時的自己，那個時候美貌、才情、理想、信念，偏心地被自己占有。只是，她可能不知道，有的時候，理想只是人念想的放逐。

（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