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左思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金張借舊業,七葉珥漢貂。
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左思現存《詠史》詩八首,最早見錄于《文選》,鐘嶸稱它是“五言之警策”(《詩品》),劉勰《文心雕龍》中也說“左思奇才,業深覃思,盡銳于《三都》,拔萃于《詠史》,無遺力矣。”八首詠史詩,反映了寒門與世族的嚴重對立,表現了對豪右權貴的極端蔑視,謳歌了寒士的崇高和孤傲。這里選的是其中的第二首,系針對門閥制度而發的,表現了“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的哲理。
詩一開頭以四句形象地寫出居于不同地位的兩種草木。“澗底松”位于“澗底”,其長勢有“百尺條”,且枝葉“郁郁”,繁茂得很。“山上苗”位于“山上”,其長勢僅“徑寸莖”,為“離離”貌,稀疏得很。一為高大蒼勁,一為低矮弱小,對比十分鮮明。可是一居“山上”,一位“澗底”,結果反而草“蔭”著松,草之能“蔭”松,全在于位置的不同,揭示了尖銳矛盾的根源。
詩人寫“松”與“草”的矛盾,意在引出社會現實,“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懷才不遇的英俊之士,就如同有著百尺條的澗底松,憑門閥而竊踞高位的不過是那山上的徑寸莖的苗。這種不合理的現象事出有因:“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一是“地勢”——“門第”造成的,一是長期歷史的產物。自從曹丕頒行九品中正制之后,逐步形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不合理現象。西晉時,家世成了品第高下的唯一根據,考核德才的行狀只是徒具形式的幌子罷了。只要出身名門,不管德才如何低劣,都能高踞上品,反之門第低下的不論如何才富德隆,也只有屈居下品。“品位”就是“地勢”,這種制度“由來非一朝”詩的這中間四句可謂本意所在,前面的四句以喻明理,后面的四句則以史證理,都是為這核心的四句服務的。
以史證理時用了兩個相對的史實。一是居高位的“金張”。金是漢武帝權臣金日磾,張指張湯。金氏子孫曾七代為內侍,張氏子孫曾十余人相繼為侍中、中常侍。依漢制,侍中、中常侍等高官可以戴貂尾冠,因而說他們的子孫是“借舊業”,“七葉珥漢貂”。一是居卑位的馮公。馮公即馮唐,漢文帝時,他識見高遠,曾在用人上指責文帝,到了七十歲仍未受重用。馮唐才干出眾,到老只是個中郎署長的小官。金、張的后代并非德才之士,僅僅是“借舊業”,就一直在“山上”,馮唐有奇偉之才,卻“白首不見招”,永遠在“澗底”。人的賢愚豈與地位的高低成正比!在不合理的封建社會,恰恰愚者爬上高位,賢者淪入下層。
左思這首詩對“世胄躡高位”提出了抗議,為“英俊沉下僚’發出了呼號,揭露了士族門閥制度的不合理,同時也表現了他不以地位而定人賢愚的進步觀點。封建社會中統治階級以為地位高就一定是賢的,有時明明是錯的也要曲意維護,如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將“滸(hu)墅關”念成“xu墅關”,因為他是皇帝,人們不但不敢予以訂正,而且不僅這里的地名改“hu”讀“xu”,連附近的“滸浦”,江西的“滸灣”也念成“xu浦”和“xu灣”了。今天不是也有一些人一旦居于較高的地位,就自以為一夜之間便掌握了所有真理,無才也自稱賢,無德也自充能。這如不是封建意識在頭腦作怪的話,那也是道地的形而上學。要知道德、才是就其本身評斷的,不是以地位在上或在下為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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