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謝靈運

潛虬媚幽姿， 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云浮， 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 退耕力不任。

徇祿及窮海， 臥痾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 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 舉目眺嶇嵚。

初景革緒風， 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 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 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 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 無悶征在今。

〔薄〕迫近。〔進德〕《周易·乾卦·文言》說：“子曰：‘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這句的意思是說，要想及時增進道德，做一番事業，而智能又不及。〔徇祿〕追求祿位。〔窮海〕荒僻的濱海之地，指浙江永嘉。〔痾(e)〕病。〔昧節候〕不明季節的變化。〔嶇嵚(qin)〕山高峻的樣子。此處指高山。〔初景〕初春的日光。〔緒風〕冬天殘余下來的寒風。〔祁祁傷豳(bin)歌〕《詩·豳風·七月》：“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祁祁，眾多的樣子。詩人借此寫自己由春景引起對古人傷春之歌的共鳴。下句亦同此意 〔萋萋感楚吟〕《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索居易永久〕獨居容易覺得歲月長久。〔難處心〕難安心。〔持操〕堅持節操。〔無悶〕《易經·乾卦》：“遁世無悶。”意思是歸隱避世沒有煩惱。

在中國文學史上，謝靈運是打破東晉玄言詩的統治局面，真正以自己的創作實踐開創了山水詩派的著名詩人。他一生仕途坎坷，宋少帝即位后，權臣徐羨之等為另立文帝，便竭力排斥政治異己，捏造了“構扇異同、非毀執政”的罪名，讓謝靈運到邊遠的永嘉(今浙江溫州)任太守。青云失路后，他情緒消沉，寄情于山水，取得了山水詩創作的大豐收。這首在永嘉寫下的《登池上樓》，便真實表現了詩人官場失意的滿腹牢騷和勉強裝出超脫之態的復雜心理。但是由于此詩寫情真切，繪景清新，而且情景交融，意境高妙，所以不僅詩人自己十分得意，歷代論詩者也屢屢稱譽。

詩人落筆便借物起興，感懷喻志。“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二句以抒情的筆調、形象的描寫活畫出虬龍深藏、鴻雁高飛的情景。其下“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二句故意和前二句交錯，給人一種錯落有致的感覺。詩人為飛鴻能迫近蒼天、浮于云間，為虬龍能棲止長川，藏于深淵而愧怍不已。原因是自己羈于仕途，既短于升遷的才智，比不上展翅高飛的鴻雁;更無歸隱躬耕的體力，比不上潛藏深淵的虬龍，只落得“徇祿及窮海，臥病對空林”。這前八句毫無掩飾地寫出了詩人出任永嘉太守時的消極失望情緒和憂患畏禍的復雜心境。謝靈運是個一生汲汲于功名利祿的人，不料一下子被貶竄到荒僻的海邊上。這兜頭一盆冷水澆得他心灰意懶，懨懨若大病纏身。從永初三年秋天到任后，直到次年春天他一直臥疴在床，寫這首詩時才登樓窺臨。詩人整日躺在床上，只能隔著窗戶看到綠葉凋盡的一片“空林”。該是多么寂寞冷落啊!

歲月從病榻旁悄悄地溜走了。在衾枕之間，詩人無從得知季節的改換，因而當他一旦“褰開暫窺臨”，便強烈感受到外界景物的巨大變化，為之驚異、為之感傷、為之沉思。他走近樓窗，尚沒來得及看到什么，就聽到了池中的水波激蕩之聲。而這陣陣濤聲無異于告訴詩人，春汛已經來到了。循聲望去，首先映入詩人眼簾的是遠處隔池相望的高山。窗外的融融春光使詩人頓時感到一股暖洋洋的快意。啊!原來初春的太陽已經清除了冬天殘余下來的寒風，新春景物已經改換了昔日的陰冷景象。只有這時詩人才來得及細細領略近處春色：“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兩句詩向來為人贊賞，至于其妙何在，則眾說紛紜。看起來詩人寫的不過是平淡無奇的春景，而如果與“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聯系起來看，便會在尋常的自然景物描寫中，感受到詩人內心世界的巨大震動。象這樣借清幽的景致寫激動的情緒，而又不露痕跡，當然十分高妙。這中間六句對宜人春景的描寫，由耳聞而目見，從遠景到近景，娓娓寫來，完全符合詩人感受外界景物的自然過程，因而十分生動感人。

詩人寫景原只是為寫情，但僅僅借景抒情意猶未盡，所以下六句則直寫傷春之情、隱遁之思。他化用《詩經》和《楚辭》中的兩個典故，委婉表達了思歸的情思。他認為人們一般都是“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的，而獨有自己才不怕離群索居、退出官場。所以他頗有幾分自傲地說：“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意思是說，豈止古人能夠堅持操守!象我這樣遁世于永嘉而全無煩惱，恰可以證明今天也有這種節操高尚的人。當然這不過是虛飾之詞。他實際上為了調任永嘉太守簡直苦惱透了。即使為這首詩裝上一條超然脫俗的尾巴，也無法使此詩的格調更高一些，相反倒表明詩人尚未能全然擺脫玄言詩的影響。所以前人評論謝詩往往說它：“有句無篇。”

從藝術形式上看，這首詩通篇對偶，在遣詞造句上顯露出刻意雕琢的深厚工力，正可見出謝靈運著意求新、雕琢堆砌的詩歌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