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周密·高陽臺》周 密

周 密

寄越中諸友^①

小雨分江，殘寒迷浦，春容淺入蒹葭^②。雪霽空城^③，燕歸何處人家^④? 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感流年，夜汐東還，冷照西斜。萋萋望極王孫草^⑤，認云中煙樹^⑥，鷗外春沙。白發(fā)青山，可憐相對蒼華。歸鴻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猶是天涯。問東風，先到垂楊? 后到梅花?

注釋 ①越中：即越州，今浙江紹興。宋亡后王沂孫、張炎等人寓居會稽、四明一帶。本篇是周密寄與寓居在紹興的友人的。②蒹葭(jiānjiā)：即蘆葦。③空城：指杭州。④“燕歸”句：化用唐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雹葺螺拢翰菽痉泵臉幼?。王孫草：即春草，代指遠游之人。漢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雹拊浦袩煒洌夯媚铣R謝朓《之宣城新林浦向板橋》：“天際識歸舟，云中辨煙樹?！?/p>

溪山曳杖圖 【明】 藍瑛

天津藝術博物館藏

鑒賞 周密交游極廣，在其早年適意的歲月中，歡暢的友誼曾帶給他無窮的快樂。對于友誼的歌詠以及與友人同游時的歡樂，是他詩詞中常見的主題?？墒请S著南宋滅亡，年光流去，友人逐漸凋零，飄散各地。周密也離開居住多年的湖州，寓居杭州。回首往昔，恍如一夢，于是他寫下這首詞，寄給飄零在越地的友人，訴說著離別后對友人的相思。

詞句極清淡迷蒙，又含著愁緒?！靶∮攴纸?，殘寒迷浦，春容淺入蒹葭”首三句鋪染出一幅江南煙雨圖：細雨輕輕灑落江中，春寒尚淺，煙霧迷茫。江邊蒹葭初生，一抹淡青色。以“春容淺入蒹葭”寫春天已至，用詞輕微細膩，又別有風味?！把╈V空城，燕歸何處人家”一句看似寫景，卻含深意?！翱粘恰卑凳局洑v過戰(zhàn)火的臨安，已經“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唐杜甫《春望》)?！把鄽w何處”則是以兵火洗禮之后，燕子歸來也尋覓不到舊巢的細節(jié)，寫出城廓荒涼，無家可歸的凄涼。文天祥也有“舊家燕子傍誰飛”(《題金陵驛》)的沉痛之語?！皦艋暧伞币痪?，與姜夔“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踏沙行》)意境相似。姜夔夢中的女子，在皓月下魂魄歸去;周密則幻想自己的夢魂，能渡過蒼茫的水域，飛往故人身邊?！芭聣糨p、還被愁遮”，出語新奇，卻帶著沉痛。夢輕愁重，愁壓夢魂，于是在夢中，渴望重逢的夢魂也無法自由地飛渡遼闊的水面?，F實既已無可奈何，夢境竟也無法自由，唯有“感流年，夜汐東還，冷照西斜”。夜里的潮水向東流逝，冷冷的月亮向西傾斜，日日夜夜，流年暗中偷換。歲月的流逝驚醒了詞人，而獨處異鄉(xiāng)的夜晚，讓他倍感孤單，懷念昔日的友人，昔日的歡顏歲月，成為他情感纏繞的終結。

“萋萋望極王孫草”，直接寫懷友，用典而不滯于典，“望極”二字，表明相思之深?！霸浦袩煒?，鷗外春沙”既是望中所見，這渺遠的春景中又含著惆悵。在《掃花游·九日懷歸》中，周密寫過相似的詞句：“悵望極歸舟，天際煙樹?！薄苞t外春沙”又與上闋所寫“春容淺入蒹葭”呼應?！鞍装l(fā)青山，可憐相對蒼華”滿腔悲愁，直抒而出。“蒼”是青山，“華”是白發(fā)。白發(fā)空對青山，是人已老、山仍青的嘆息。這里不再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辛棄疾《賀新郎》)的輕快，也不是“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唐李白《獨坐敬亭山》)的怡然自得。在這詞句中，物與我構成對比關系，正是在這強烈的對比中，“感流年”的嘆息再次縈繞?！皻w鴻自趁潮回去”，由歸去的鴻鳥，想到自己仍漂泊在“天涯”。物已歸，而人未歸。鴻可趁潮歸去，夢魂卻難渡蒼茫水面。不禁“笑倦游”。這“笑”的主角與其說是歸鴻，不如說是詞人自身。這“笑”中含著多少無奈，多少辛酸，多少欲說還休的悵惘。周密祖籍山東，后定居湖州，如今又流落臨安，終生都在漂泊。這是命運無情的安排，還是人世必經的劫難?“問東風”實際是問命運，以“垂楊”比喻他人，以“梅花”自況。在經過了一生的漂泊流離之后，詞人唯有問東風，這命運的安排是否如東風先吹到垂楊，后吹到梅花一般，那些隨波逐流、道義有虧的人總是能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而清高如梅的自己，是否命中注定要在流離坎坷中歷盡艱辛，最后才能得到命運的眷顧?

這是一首只有疑問，而沒有答案的詞。作者把這一份凄苦寂寞與對命運的疑問寫在詞中，然后寄給在越中的友人。他知道，他們會懂得他的困惑和悲傷。正如他總是不斷地回憶一樣：“記花陰映燭，柳影飛梭，庭戶東風?！?《憶舊游·次韻筼房有懷東園》)“還記得、東堂松桂，對床風雨。”(《滿江紅·寄剡中自醉兄》)(黃阿莎)

集評 清·鄧廷楨：“弁陽翁工于造句，如‘……雪霽空城，燕歸何處人家。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皆體素儲潔，含豪邈然。”(《雙硯齋詞話》)

清·陳廷焯：“幽怨得碧山意趣，但厚意不及?！?《詞則·大雅集》卷三)

鏈接 周密的交游與詞作。周密出身貴胄，又雅好山水、性情俊朗，因此他的交游非常廣闊，可考證者不少于數十人，“名公巨卿下逮鄉(xiāng)曲朋舊，不勝縷舉”(夏承燾《周草窗年譜》)，特別與宋末臨安江湖雅人和西湖吟社社友過從密切。因此在周密留下的詞作中，有四分之一的詞作是與友人的贈答送別之作。這些詞作情真意切，豐厚深沉，展現了那個苦難時代一群不幸文人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