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張炎·思佳客》張 炎
張 炎
題周草窗武林舊事①
夢里瞢騰說夢華②。鶯鶯燕燕已天涯③。蕉中覆處應(yīng)無鹿④,漢上重來不見花⑤。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響琵琶。銅駝煙雨棲芳草⑥,休向江南問故家。
注釋 ①周草窗:即周密,字公謹(jǐn),號草窗,宋末重要詞人。《武林舊事》是宋亡之后周密寫作的一本關(guān)于南宋臨安風(fēng)光的野史筆記。②瞢(méng)騰:朦朧迷糊,恍惚不清。范成大《睡覺》:“尋思斷夢半瞢騰,漸見天窗紙瓦明。”夢華:《列子·黃帝》:“(黃帝)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序》:“古人有夢游華胥之國,其樂也無涯,仆今追念,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 目之曰《夢華錄》。”后以“夢華”表示追憶往事,恍如夢境。③鶯鶯燕燕:代指歌姬舞伎。語出蘇軾《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述古令作詩》:“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④“蕉中”句:化用《列子·周穆王》:“鄭人有薪于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此處借喻國家已亡,猶如一夢。⑤“漢上”句:化用《列仙傳》:“江漢二女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交甫下請其佩,遂手解佩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去數(shù)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⑥“銅駝”句:《晉書·索靖傳》:“靖有先識遠(yuǎn)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
鑒賞 周草窗即周密,是宋末的重要詞人之一,也是張炎之父張樞的摯友。南宋未亡之前,張家的盛美園林曾是臨安詞人經(jīng)常聚會的地方。周密常來往張家,張炎當(dāng)很早便與之相識。臨安城破后,張家遭到滅頂之災(zāi),張樞之父張濡被殺,家屬籍沒,張樞死,張炎從此潦倒窮困,四處漂泊。在這場浩劫中,周密在湖州的家園亦毀于兵火,他不得不舉家南遷,從此終身寓居杭州。
《武林舊事》是宋亡之后周密所著,記載往日耳聞目睹的南宋制度、文物、節(jié)序、風(fēng)情及都城臨安的相關(guān)情況。此書中,有整整一卷記載的是紹興二十一年(1151)十月高宗駕幸張俊府第,張家供應(yīng)御筵的盛舉。身為張俊六世孫,在喪亂中流落江湖的張炎讀到這描述往昔時光的文字,怎不會有錐心之痛? 痛定思痛,唯有以人生如夢來排解憂愁。所以在這首詞中,他起筆便連用兩個“夢”字:“夢里瞢騰說夢華。”
“夢”是張炎詞中頻繁出現(xiàn)的字眼。“十年前事翻疑夢”(《臺城路》),“重到翻疑夢醒”(《疏影》),“短夢恍然今昔”(《甘州》)。從繁華到喪亂,從富貴優(yōu)游到流離失所,從南宋到元初,對于周密,昨事如夢,而對于張炎,又何嘗不是如此。“夢華”二字,一語雙關(guān),既是指《武林舊事》書中的內(nèi)容,也是指人生如夢。周密晚年著述《武林舊事》,在張炎看來,如夢中說夢。人世滄桑,興亡悲歡。往事如夢華,此刻亦不過如夢境一場。用字寥寥,其心彌苦。
首句說自身如夢,次句說到身邊之人:“鶯鶯燕燕已天涯。”“鶯鶯燕燕”代指歌姬舞伎,也代指曾有過的歡情歲月。“天涯”極言其遠(yuǎn)。在《清平樂》中,張炎亦有“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誰家。三月休聽夜雨,如今不是催花”的感傷。李后主曾有詞寫夢:“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夢醒之后,李煜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的慨嘆。而此刻張炎并未直接賦情,他連續(xù)使用了兩個典故,將深愁托喻于典故之中。
這兩個典故,一個是鄭人獲鹿又失鹿的故事,一個是鄭交甫得佩又失佩的故事。兩個故事本身的含義是很相近的,得之又失之,遇合又離別,都是如夢一場的意思。詞人運(yùn)用這兩個神話故事,然而又以“覆處應(yīng)無鹿”“重來不見花”,更進(jìn)一步確認(rèn)了所得的虛無。這無中說有,與夢中說夢,都隱含著世事無常、人生幻滅的嘆息。
過片以循環(huán)寫出嗟嘆,“今古事,古今嗟”。古今多少事,都付一聲嗟嘆中。接以一句“西湖流水響琵琶”,流暢自然,含蓄深刻。西湖中的流水,湖上琵琶的聲響,這些都是歷史興亡的見證。一個朝代過去了,百余年的歷史過去了,然而西湖依然流淌,湖上的琵琶,依然有人在輕輕彈奏。個人的悲喜,朝代的興亡,在漫長的時光之河中,是如此微不足道。“西湖流水響琵琶”,這七字?jǐn)⒄f著一種永恒。
杜甫詩意圖(之一) 【清】王時敏 故宮博物院藏
歇拍歸于煙雨寂靜:“銅駝煙雨棲芳草,休向江南問故家。”“銅駝”用《晉書·索靖傳》典故,以喻亡國之痛。然而這沉痛并不是凄厲直陳,而是以“休問”的淡漠,輕輕掩蓋而去。張炎的后半生一直在苦痛中度過,但他并不愿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南唐李煜《虞美人》)的方式將情感噴薄而出,他抑制住這份沉痛,用的是文人常用的關(guān)于虛無的哲學(xué)。古今不過一夢,得失無非夢寐,所以“休問”,所以詞作淡泊。易代之悲,羈旅之懷,都寄寓在淡淡筆墨中。
《武林舊事》書成之后,周密在《自序》中寫道:“青燈永夜,時一展卷,恍然類昨日事,而一時朋游淪落,如晨星霜葉,而余亦老矣。”比周密小十六歲的張炎,用詞作表述著相似的悲傷。南宋遺民詞人,在國破家亡之后,以不同的方式敘說著無法忘懷的傷痛。“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fēng)里風(fēng)。”(唐李群玉《自遣》)然而在這看似淡泊的詞句中,分明是一生的痛苦糾纏。(黃阿莎)
鏈接 雅詞派。南宋中后期以姜夔、張炎等人為代表的作詞追求清虛騷雅之趣而又嚴(yán)守音律的詞派,后人稱之為雅詞派,也稱風(fēng)雅詞派。宋末張炎《詞源》推崇姜夔的詞“不唯清空,又且騷雅”,張炎的學(xué)生陸行直《詞旨》亦大力宣揚(yáng)“姜白石之騷雅”。他們這一派詞,是以“雅”為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目標(biāo)的,清代繼承此派傳統(tǒng)的浙西詞派理論家更總結(jié)道:“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于是史達(dá)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衡、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汪森《詞綜序》)這就不但指明了南宋雅詞派的風(fēng)格特征,更描畫出了他們的強(qiáng)大陣容。(據(jù)王兆鵬、劉尊明《宋詞大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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